苏 子
我现在不吃冰激凌,一支也不吃。无论多么热的天。谈恋爱的时候,女友非常羡慕恋人们对坐在冷饮店品尝花样百出的冰激凌的情景。现在的女孩子哪有不爱吃冰激凌的?所以我的一个个女友都因了我的一个不近人情的要求离我而去——在我面前,别吃冰激凌,好吗?
她们看我一眼,好像我是个天外来客。如此不解风情,还有什么好留恋的?现在的女孩子没有时间和兴趣倾听你的内心。
知道吗,在我的一生中,关于冰激凌的故事,已经成为一个永远的痛,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我的家和我的父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我从来缄口不言的隐秘。没别的,只是因为它太穷,而他们又太让人拿不出手。
我的家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沟里,却没有山清水秀的自然优势。山是秃山,只长草不长树,水是枯水,只剩下一条河道。我们一家5口人,父母和我还有两个妹妹。父亲很能干,可只那么几亩地,再能干又会怎么样?母亲身体多病,常年哮喘,喘得早早就驼了背,连走路都走不了多远。对我们家来说,最值得他们骄傲的就是我了。从我上学开始,我一直就是我们村小学学习最好的学生,成了全村人关注的孩子。我们那个校长老跟村里人说,咱村想出息个人,就是老王家的柱子了——我父母没念过什么书,他们给孩子起名,都是乡下人的方法,叫得实实在在的。我的大名就叫王大柱。
我们村没几个孩子念到中学,但我念了。念书对我来说,真的很轻松。我念到中学的时候,母亲就开始养鸡,其实她最怕这些鸡、鸭、鹅什么的,因为母亲的哮喘是属于过敏性的,鸡毛是最应该避免的过敏源。
母亲戴上自己缝制的大口罩,不管多热的天。家里腾出一间仓房,专门养鸡。识不了几个字还托人到县里买了养鸡的书来学。她说,我儿子这么聪明,我一定得供他上大学。
我们那个中学是个乡下中学,从来没有人考上过县高中,能坚持念到中学毕业,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剩下的也大部分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我每天走十几里才能到学校,中午吃妈给我带的鸡蛋和干粮。因为学习好,是老师的希望,所以我在学校也很受重视,同学也爱和我玩,因为我可以帮助他们。
那个时候我开始知道冰激凌这种东西。但都是最普通的,其实现在想来,也就是后来的雪糕之类,或者是多加了点奶的冰棍。几毛钱一支,我从来没钱买,看着同学们吃的时候,我就低下头去学习。
我自己开始手里有钱是到县里上了高中之后。果然不负众人所望,我们那所中学,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县里第一中学,那是省重点啊,是省里有名的一所高中。许多市里有条件的人家,孩子考不上重点高中的,都托人把孩子送到这里来念书。我们本县,像我这样从偏僻农村自己考上来的,简直少而又少。我在这里算是见了大世面,我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和我家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在高中里,我那些同学吃的,穿的,都是我见都没见过的。
到了高中,我必须住宿。那宿舍的条件真好啊。雪白的墙壁,明亮的灯光,一张张单人床上,是让我看得琳琅满目的被褥毛毯。一种抑制不住的自惭形秽让我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第一天报到完了,我回家就跟我妈说,不给我买新被我就不去上学了。母亲那几天高兴得合不上嘴,说别说新被,新衣服妈也给你买,还有新书包。都是新的。
母亲拿出了攒了3年的钱,带我到县里去买东西。那一天我感觉让我丢透了人。问到每一件东西的价钱,母亲都先“啧啧”的惊叹一句:“这么贵!”然后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钱来。母亲说她只结婚那次上了趟县里,十几年了,这是第二次。临走,母亲给我留下了生活费和学费,她犹豫着想陪我去学校,被我拒绝了——一个王大柱的名都让同学笑了半天了,何况王大柱的妈。母亲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赶紧说,妈本来也不能去,家里那么些鸡还等着呢。
我长到了十几岁,第一次自己有了钱。但我很快发现钱是那么不抗用。那时是夏天,我那点生活费还不够有些同学的冰激凌钱。在课间的时候,许多同学跑出去买冰激凌。今天你请,明天我请,我不能总游离在同学之外吧?那里的冰激凌再不是我们乡下中学那样的了,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我平生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钱很快用完了,我回家去要。母亲很惊异上高中需要这么多钱,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够全家半年的家用了。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满足了我的要求。最初的几次回家,她都要给我煮上一堆鸡蛋带着,我的同学都说我的身上吃出一股鸡屎味来了。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茶蛋”。后来,我就坚决不让我妈煮了,甚至把她非让我带上的几个,也扔在了回学校的路上。
高中的新生活搅乱了我的心,我那时惟一每天想的是怎样不被别人瞧不起。我的精力不再集中在学习上了,学习成绩每况愈下。母亲一点也不知道,每到家长会,我就借口家远,不让家里来人。所以直到我念高三,在妈的心里,她的儿子永远是那个聪明过入学习第一的孩子。
但躲不过的高考终于来了。我大约预料到自己考试的结果,临考的前一天,我回了一趟家。母亲说,可怜我的孩子了,你看别人家,考大学都有人陪着,只咱家,你看你爸爸没出过什么门,这些鸡妈又离不开……
我不知道没念过什么书的母亲为什么那么善解人意,她分明是知道我不愿意家里人去陪着,却说了这么些让我宽心的话。那一瞬间我心里真想向她坦率承认,这些年我都干了些什么。但话到嘴边我又忍住了,那时候我只希望出现奇迹,我心里存着一丝幻想,只要我考上了,一切都好说了。
我自己回的学校。往汽车站走的路上,我总感到身后似乎有人,回头看了看,却没有。我想是自己心绪不宁的缘故,等来了通往县城的汽车,我坐了上去。无意间我向窗外看了一眼,我真的发现,远远地,母亲站在那里……
每年高考几乎都是我们那儿最热的几天。那一年也不例外。一天天考下来,我的心已降到冰点,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我几乎知道自己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考完最后一科的时候,我连走出考场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
太阳毒毒地照着,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眼前一片昏花。我刚走到学校院墙的拐角,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天哪,是母亲。我大吃一惊,我问:“妈,你怎么来啦?”母亲脸上布满了得意。她说:“孩子高考,这么大的事,妈怎么能不来。我怕你不愿意,偷着跟来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我上了汽车,母亲没舍得花车票钱,是自己步行了一个晚上,才赶到县城的,她住在一个澡堂里,只能晚上睡一觉,白天,她就躲在这个墙角里,偷偷地看着我进去,又偷偷地看着我出来。如果我进了哪个小饭店,吃饭的时候,我绝想不到窗外有一双母亲的眼睛在关切地看着我,看我一顿吃了多少,看我喝没
喝够水。当我剩了大半盘的菜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只啃着她从家里带来的硬硬的干粮。
我还没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母亲已是一脸的神秘,她紧紧掩着自己的胸口问我:“你猜,妈给你带了什么你最想吃的?”我茫然了,什么是我最想吃的呢?高中三年,我别的没学着,只这吃,跟着学了许多,已经再没有小时候那种对吃的渴望了。看我半天不明白,母亲等不及了,她一下从怀里抽出了手,手上是一支软塌塌的冰激凌。
冰激凌被塑料纸包装着,没淌出来,但已经全化了。撕开了包装纸的母亲不禁愣住了。她不停地说,你说,这事整的,这事整的。
我“哇”的一声开始了自己有生以来痛彻骨髓的一场痛哭。
还是在上高中后的第一个春节,母亲精心准备了几个乡下人过节常吃的菜。两个妹妹一边吃着,一边问我,哥,你在县里住了那么长时间,你觉得什么最好吃?我脱口而出,冰激凌。妹妹们问,怎么个好吃法?有妈做的鸡肉好吃吗?我夸张地说,没有可比性,哇!好吃极了。我怕母亲担心我乱花钱,赶紧又补上一句:“可惜太贵。买不起。以后我有钱,一定先去吃一顿冰激凌。”
我和妹妹们的闲聊在母亲心里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让她当成个心事牢牢地记住了那么长时间。我和同学平时常吃的冰激凌此时在母亲那里像宝贝一样捧在怀里。离开了母亲3年,母亲,你的儿子已经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儿子了。
我高考失利的打击没有想到对母亲来说是那么沉重。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母亲早在一年前就已被医院确诊为肺癌。为了不影响我高三的最后冲刺,她让全家人死死地瞒住了我。尤其让我一生都无法饶恕自己的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的需求,她把为自己准备的手术费都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先给我用了。
母亲咳出许多血,医生说她已经来不及做手术了。临终的母亲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大大地睁着,一直到死,也不肯合上。
下葬的时候,乡亲们说不能让母亲睁着眼睛走。父亲用手抚在母亲脸上说,说了许多话,母亲不肯合眼;妹妹们伏在母亲身上哀求着,母亲也不肯合眼,乡亲们都说,你妈就等着你呢。我已经没脸再看母亲一眼了。我不敢面对母亲不肯闭上的双眼。我最后爬着,一步步爬了过去,跪在母亲身边,我说,妈,你走吧,明年我去看你,一定给你带去你最渴望的东西。
母亲的眼一下子合上了,在那一刹那,我仿佛听到从母亲没有气息的胸膛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人的一生也许要走很多路,人的一生也许是一段极其漫长的路程。但一次不可原谅的错误,也许是你用一生漫长的过程也无法弥补的。时光不能倒转,生命不能回头,当我懂了这个道理的时候,母亲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我把原来不敢想像的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焚烧在母亲坟前。没有母亲同你一起分享幸福,幸福究竟还有多少意义?
母亲一生没吃过一口冰激凌。我今生不会再吃一口冰激凌。
(李高恒摘自《新青年》200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