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江舟
过了今年秋天,我的父亲就67岁,母亲就61岁了。这是昨天晚上,我才在电话中从姐姐那里知道的。
要在城里,父亲和母亲的年龄都远不算大,正好是打门球练太极拳养鸟种花唱京剧的时候。可对于几十年终日在土地里劳作的父母来说,这实在是太吃力,甚至有些太残忍的年龄了。
今年“五·一”期间,我趁假期回了一趟老家。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近年来也学会了赶集到茶馆里打麻将。我问父亲是不是真的,父亲显出很尴尬的样子,过了好大一会儿说:“本来我也不想打,那些老头儿非要喊我去!”语气中带着羞涩,明显底气不足。我又问他输赢如何,他望了望我才说,一两角钱一盘,一场下来可能有二三元钱。我一下子有些语塞,难道这就是我亲爱的父亲羞于启齿的原因么?我默默地从衣袋里拿出一百元钱递给父亲。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孝心,但我想,这总比他在地里没日没夜地干活,有时甚至累得连饭也懒得吃好些。于是我说:“爸,你自己记着早点回家就是了,不要天黑了还让妈一个人在屋里久等。”父亲很高兴,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给了他打牌的本钱。母亲在一旁也显出很高兴的样子,边笑边用眼睛悄悄地看我,不住地对父亲说:“你儿子专门给钱叫你去打麻将哩!”看着父母脸上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又回想起父亲去年患脑溢血差点就西去了的经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的后怕一下子就堵上了我的心头,闷得发慌,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人间悲剧呢?
因为上班时崴了脚,我的右脚肿得像个大馒头,所以我预备只在家住一夜,就到在县城工作的姐姐家里去。早上起来,父亲来不及吃早饭就挑着十六个蚕筛到离家三十多里路的县城去卖了。母亲说,你到姐姐那里住也好,条件好些,方便些,少受些苦。说到父亲的病,母亲说,我们都是埋了半截子土的人了,说不定哪天两眼一闭就去了,前些日子,我就坚持要请木匠把寿木做好,免得到时候你们手忙脚乱的。母亲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可我的眼里早已汪满了泪水。
近年来,村子里的年轻人打工的打工,经商的经商,有不少都发了财,然后就在县城买了房子,搬到城里去了。这时,就有些人说我的父亲母亲命苦,儿女都在城里,自己老了还在种地。趁着母亲有些向往的意思,我又旧话重提,说:“妈,还是到我那里去住吧。”母亲心事重重,好像怕伤着了我,隔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才不愿遭那份罪哩。”然后就顾左右而言他了。我知道,母亲不愿住到我们城里的家有她很充足很固执的理由。她说,这样的事情我看得多了,儿子倒不会说什么,可儿媳脸色就难看了,给她煮饭洗衣服侍候她,还嫌你老不死,不卫生。我一遍一遍地对母亲说,“妈,你的儿媳知书识礼,从小也是在农村长大,又是大学教师,对这些人情世故还是懂的。”但母亲总是笑,似乎相信,又似乎不相信。但在她眼里,我还是看出了满足。
不到11点钟,父亲就早早地赶集回来了,我很诧异。他说,我一到河坝就开始卖,价钱低点,卖完了,好回来送你。父亲边说边用心整理角币,一共是47.5元,比平常少卖了10元。
吃了午饭,母亲开始给我收拾行李。提出一袋花生,说是孙子要吃;装上一筐皮蛋,说是儿媳喜欢;取下两块腊肉,是专门给我的。母亲说,隔得这么远,当妈的也没法来看你们,妈心里难受,这些都是我们自己的,带回去就当妈到你那里来了一样。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我的心里重重的,我不能说,在城里,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能买到。我只说:“妈,你看,我的脚崴成这个样子,很不方便,哪儿拿得了那么多东西!”说到脚,母亲又到地坝边弄来了几片草药叶子,麻利地放到嘴里咀嚼,然后吐在手心,倒上一些酒,就在我的脚上反复地揉搓。霎时,我的心全提到了嗓门。很久以后,我都不敢触及母爱的话题。
我在喧嚣的城里工作,当我把头从办公桌前抬起来的时候,当我把腿从功名利禄的应酬场上抽出来的时候,当我把心从酒席牌桌上收回来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萦绕着我的父亲母亲在地里艰难劳作的样子,我的心总是很重。在睡梦中,在电话里,我曾经多少次坚定地发誓,等我有钱了,等我有闲了,我一定要让我的父亲母亲去坐一次飞机,坐一次很大的轮船。我也许能等到那一天,不知我的父亲母亲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