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雄
一
老街和几十年前并无两样,一定要说有什么两样的话,那就是人口翻了两番。
老街在这一带很有点名气,始建于唐代的“静安古寺”,就在老街的正对面,大概就是应了“静安古寺”长盛不衰的香火,才衍生出了这条七拐八转、石库门和矮平房并存交杂、由无数条支弄组成的、居住着数千人口的老街来的。
老街是很具典型性的“大墙后面”,它地处闻名的南京路西端,被淹没在四面林立的高楼大厦里面,五星级的“希尔顿”和“贵都”距它不过几十米。上海宾馆、华侨大厦、百乐门大酒店似三面屏风分立在南、北、西三个方向,把它包围得密不透风。多少年来,老街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在早晨生炉子的烟雾中和刷马桶的声音里开始每一天的生活。
好在老街就要被拆除了,这次的消息是确切的,老街被列为旧区改造的重点工程,已经在市报上公布了。倒不是老街的人民不相信政府,实在是因为有关老街要拆要拆的消息已经传了几十年了。老街的第一任居委会主任,在解放战争中丢了一条胳膊的,最受人尊敬的老贺最早宣布这个消息。当时人们是这样传的:“老贺亲口说毛主席到老街视察过了,他老人家指着陪同的市长鼻子骂:解放这么多年了,我的人民还住在这种地方,简直是乱弹琴!”后来证实,老贺的消息并非完全空穴来风,毛主席确实在这期间来过上海,但他老人家没到老街来,而是来了和老街仅仅一墙之隔的市少年宫,因为老人家是最关心少年儿童的。
这个消息佐证了老街就要拆,人们完全有理由笑逐颜开,奔走相告。遗憾的是,人们高兴得早了一点,因为拆老街的话就要影响到市少年宫的一扇门,这扇门又恰恰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走进市少年宫的那扇门。有此一说,老街刹时就平静下来了。
不过老街的人还是有想法,有要求的,当然首先是老贺那帮为了新中国丢了胳膊缺了腿的老家伙们。老街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同样存在着生老病死的问题,老贺和他的那帮老家伙们送走了一茬又一茬过世的人,老街的死人是被扛着抬着七转八拐弄出老街的,唯一的原因是老街弄口太小,殡葬车开不进来。这实在是很不方便,人死一次不方便也就一次,倒也罢了。可是活人,这里指的活人是生了疾病的,就差一口气要死的活人,因为救护车开不进老街,抬着扛着要死的活人,七转八拐出老街,还没到救护车旁边,活人也变死人了,况且,这样的事不是一例两例,由此老贺代表老街迟早都要面临死亡的老人们郑重提出:把老街的弄口扩大一些。这一扩大就非得影响到市少年宫的那扇门。
为了这个要求,老贺活活死在红卫兵的棍棒下。
老街终于要拆除了,可是就在要拆还没有拆的最后时刻,竟有人事先和市少年宫管事的签了合同,出资一百万元,扩大老街的弄口。扩大的目的就是要让殡葬车开进老街来。
二
已经死了多年的贺主任的独身儿子贺立兵走出老街时,恰恰与走进老街的苏萍迎面相遇,双方都怔住了。贺立兵是一下子局促进来的,想在脸上弄出些笑来却笑不出,反倒显得十分尴尬,语无伦次。
苏萍满眼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人就是贺立兵。他的头发又长又密,象一蓬乱云,满脸胡须拉渣,灰白的衫衣袖口卷到臂弯处,外面套着一件失去光泽的皮背心,黑长裤皱皱巴巴,两个膝盖明显露白,时置深秋,还光脚穿着塑料拖鞋,两只手上各拿着一个空酒瓶。苏萍还发现他的眼神也有些呆滞。
贺立兵是一眼就认出苏萍的,她似乎一点没变,还是那么漂亮,高高盘卷起的发型突出了脸部轮廓的明朗秀丽,细长的眉下一对睫毛很密很长,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妩媚而传神。她身材匀称,服饰华贵,手里拿着一只鳄鱼皮坤包,处处显示出与众不同。
贺立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如果现在地下裂出一道缝来,他会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去的。
“立兵,我们许多年没见了,你还好吗?”话一出口,苏萍就觉得后悔,好不好都明摆着了,还用问吗。这么一想她就有点过意不去,而且很奇怪自己这些年怎么就没想起过他。她更纳闷,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落到这般地步?她的心一下抽紧了,怔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我妈病了,我回来看看,等过了这一阵,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坐坐。”
“不用不用,你快去忙你的吧。”贺立兵只想马上离开,说完了抬脚就走。
苏萍侧过身,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她还清楚地记得贺立兵一米八五的个头,可现在一点也看不出高了。她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立兵,过两天我来看你!”
三
贺立兵的父亲和苏萍的父亲苏大明关系非同一般,他们之间的亲密在老街是出了名的,这成了老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美谈。老贺的一条胳膊就是为了救苏大明才丢掉的。在淮海战役的最后一场战斗中,老贺和苏大明冲锋在最前面,一个国民党军官从藏身的屋子里扔出一颗手榴弹,刚好落在老贺的脚前,手榴弹还没爆炸,老贺一把推倒了身边的苏大明,随即拾起来就扔,手榴弹就在扔出去的一瞬间炸开了,所幸的他是老战士、很有经验,他在扔出手榴弹的同时已经趴下身,性命总算保住了,但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臂就这样报销了。
老贺先转业到上海,老街成立居委会时他就当了主任。苏大明随部队一直打到海南岛,当了排长才转业,他给上级打报告,非要和老贺在一起工作,可居委会是没有正式编制的,领导体谅他的心情,把他安排到居委会的上级机关,街道办事处当主任,苏大明把家也安在了老街,离老贺的家不远,这两人好得就像一个人,两个家也就像一个家。苏大明家有什么好吃的,老贺家的饭桌上肯定也有这一碗,老贺少条胳膊做不了重活,家里用的煤球都是苏大明给挑来的。老贺生了儿子,苏大明生了女儿。老贺说我最想有女儿了,苏大明说那还不简单,叫我女儿喊你爸就是了。苏萍从开始会说话就喊老贺叫爸爸,喊贺立兵叫哥哥。老贺的妻子阿芬是得肺癌死的,那年贺立兵才四岁,苏大明的妻子在纱厂上班,三班倒,很忙,女儿苏萍一直放在老贺家里,阿芬是家庭妇女,她的腿上经常是左边坐着小立兵,右边坐着小苏萍,每天晚上总要喂饱了小苏萍才送她回家去。阿芬一死,苏大明立即叫妻子辞了纱厂的工作回家来带孩子,这样贺立兵就象以前苏萍在他家一样,去了苏大朋家,老贺自己也不做饭了,搭伙到苏大明家,两家真正成了一家。
老贺惨死时,已经当了副区长的苏大明还关在牛棚里,到他出来时,贺立兵已经插队落户到安徽去了。苏大明先到老贺的坟前坐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就带着苏萍坐火车再转汽车,下车还走了十几里山路,去看贺立兵,苏大明带苏萍去的意思很清楚,到安徽的当天晚上,他就想把贺立兵和苏萍叫到跟前讲明白,可是他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他俩,一直等到很晚才看见他们手拉手地回来,苏大明是过来人,自然懂了。
贺立兵和苏萍的兄妹关系产生质的变化,是在一个偶然的事情上开始的。苏萍早熟,十四五岁就长得象个大姑娘似的,而且出落得十分漂亮,被称为老街的第一朵花。贺立兵下乡前的一年,苏萍读初三,已经常有一些小流氓来纠缠她了,为这贺立兵打了几次架。有天苏萍去同学家借书晚归,苏萍的妈妈估计女儿快回来了,叫贺立兵出去看看,等她回来,那时老街还没有一盏路灯,苏萍最怕走黑路了。贺立兵走到老街拐角的地方,一下子惊呆了,三个流氓正在欺侮苏萍,她的上衣也被撕开了,雪白的乳房裸露着,她抱紧双臂本能地往地上缩,三个流氓手里都拿着刀,苏萍不敢喊叫,满脸积满了泪水。贺立兵大喝一声,立即象一头勇猛的豹子扑上去,拳打脚踢左扑右冲,以一挡三,徒手对付手持凶器的歹徒,结果他被刺中三刀,其中一刀距离心脏才两公分。
那时苏大明已经被关了,家里就母亲一人,她听到消息就瘫倒了,从此落下了病。不能听到响声,声音一大她就会昏过去。
贺立兵住医院的日日夜夜,都是苏萍陪着的,有一件事最叫苏萍为难,那就是贺立兵解手的问题,贺立兵的两只手都被厚厚的纱布包缠着,根本没有办法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可他又死活不肯让苏萍帮他,白天可以想办法,请男病友帮一下,夜里就麻烦了,别人都睡着了。这天夜里苏萍把脸贴在贺立兵的脸上,又把舌头伸进了他的嘴里,好一会,贺立兵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然后苏萍又俯在贺立兵耳旁说:我早晚都是你的人了,你也是我的,来吧,我帮你。事情就是这样变化的。有了开头,就很难再避免。贺立兵下乡后有一年回家过春节,再走后,苏萍悄悄地做了一次人流。
他俩的事苏大明到安徽去看贺立兵以前是不知道的。
苏大明在狱里时被打得不轻,身体全然崩溃了,苏萍当上演员的时候他已不在人世。好在他是微笑着走的。他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告诉他的兄弟老贺,让他放心,孩子的事定了。
四
苏萍是在拍摄现场接到丈夫打来的手机,说母亲又犯病了,这次还很严重,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她还有几个镜头没拍完,坚持让导演把顺序挪动了一下,赶拍出来以后就匆匆上了飞机。
她赶到上海的时候,正是医生宣布母亲脱离危险的时候,她从机场直奔医院,陪伴了母亲一夜。第二天母亲要她回老街一趟,因为医生要以前的病历。苏萍就是在回家取病历的时候,在老街的弄堂口遇见贺立兵的。她把病历送到医院以后就漫无目标地在街上走着,她的心绪很乱,眼前一晃一晃出现的都是以前的那些事。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贺立兵,当时她也非常非常地痛苦过。
苏萍初中毕业后被招进了艺术学校,在一次班里组织的演出时,被著名导演沈琪发现并起用,担任了由沈琪导演的一部电影中的女二号,从此开始走上了演员道路。苏萍很有表演天份,加上沈琪用心地栽培,使她提高很快,沈琪丧妻时苏萍刚刚有点走红。一次关机仪式以后沈琪走进她的房间,把一只钻戒放在桌上,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直至走到门口时才回过头来,眼睛直直地凝视苏萍许久,然后一字一句十分缓慢地说:“我要出国几天,回来时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作为一个漂亮的女演员引人注目,被人追求是很自然的事,但苏萍从来不加考虑,未置一顾,因为她有了贺立兵。而此时此刻,尤其是沈琪出国后的几天里,苏萍的眼前总是浮现沈琪走到门口转身回头的那一幕。他凝视的眼光坦诚灼人,他雄浑的嗓音极富磁力,实在叫人难以抗拒。
不过仅仅这些还不能够改变苏萍并且使她作出决定。起了决定因素的还是苏萍自己。作为一个演员,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演员,她的明星梦,她的事业正需要有人来支持和帮衬,这个人又恰恰非沈琪莫属。
尽管她体会到了一个人在作决定时的痛苦,但决定一旦做出就是一种解脱。她想做的,她能做的,就是给还在安徽的贺立兵写了一封请求原谅的信,并且用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块奥米加手表给贺立兵寄去,作为一种纪念,抑或一种补偿。
街上灯光灿烂一片时,苏萍才回家去。
五
冬天快要来了,季节交替时的气侯时冷时热,忽风忽雨,叫人捉摸不定。
这些对于贺立兵似乎毫无关连,他足不出户呆在家里,确切地讲是躺在床上已经整整两天了。他无所适从,只好对着发黄的、污迹斑斑的天棚顶发楞。
他的家很简陋,很零乱,由于长期不打扫,弥漫着很浓的霉气。除了生活必需的几件家具,没有一样彩电冰箱之类的家用电器,最多的是空酒瓶,屋子里随处可见。
这两天他没有喝酒,身上的钱还够喝顿酒的,但他不想喝。他在想他的日子是不是该到头了?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这类问题他以前也想过,思考过。这两天,就是在老街的弄堂口遇见苏萍以后,他想得更多了。
十几年了,苏萍的影子时不时就会在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他和曾经是他妻子的吕小丽结婚的那个晚上,多喝了几杯,上了新床倒头就睡,睡梦里直喊苏萍的名字。吕小丽又气又恼,可就是不闹。她憋足了劲一脚把贺立兵从床上蹬到了地上,以后夫妻关系一直不好。吕小丽是苏萍的母亲给贺立兵介绍的,是她原来纱厂老姐妹的女儿,老人家流着泪对贺立兵说:立兵啊,看在妈妈这张老脸上,你就结婚吧,要不然我是死都不会闭眼的。
离婚是吕小丽提出来的,她已经办好了去日本的一切手续。贺立兵什么都没说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贺立兵下乡返城以后一直在酒精厂当工人。酒精厂倒闭时对工人有两种应对办法:一种是每月拿一百八十元基本生活费,等待社会统筹安排;另一种是一次性拿三万元,从此和厂里脱离一切关系。贺立兵选择了后一种,以前他也有过离开这个地方,自己做点生意闯一闯的想法,他不相信自己是无能的,他要改变自己。到他输光了所有的钱,还欠了债时,唯有狠狠地诅咒命运总是跟自己作对。其实不然,他把经商做买卖看得太简单了,想象得太顺利了。一个初涉商场的人胜算毕竟不多,赔了再来,先赔后赚是常事。问题在于他本身底气不足,赔不起啊!也就一两个回合把他弄倒了,再也无法振作起来。这以后,酒精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他陷入了不能自拔的境地。
每当他喝得醉眼迷蒙的时候,就一次一次地回想和苏萍一起的缠绵,特别是他被刺伤后躺在医院里,苏萍第一次和他接吻的美妙时刻。
六
沈琪一向很忙,应酬不尽,宴请不断。今天设宴的是已经担任文化局领导的老同学,苏萍自然也在被邀之列。这种规格对他们夫妻来说是不足为奇的常事,所不同的是,今晚还有一位部里的领导要来,沈琪正有事要请他关照一下。这种场合千载难逢。
苏萍本不想去,她推说头有点晕,可是沈琪一定坚持要她一起去。沈琪说这种场面你不出现小报记者又要捕风捉影了,这些人无风还会起浪的。名人自有名人的烦恼,沈琪和苏萍是圈子里出名的老夫少妻,关注的目光自然不会少。沈琪对这方面是很在意的,虽然他很有成就,也很有风度,充满了艺术家的气质,但他终究是老了。染黑的头发梳理的十分整齐,一丝不乱,但终是稀疏了,难以盖住发白的头顶。腰板虽然故意地挺直,还是难以掩饰不可抗拒的衰老。他很爱苏萍,给予了能够给予的一切,别墅式的住宅、豪华房车、数目可观的存款,应有尽有。
在这个意义上说,苏萍是幸福的,除了沈琪没有给她一个孩子以外,她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一切。人也许是不会满足的,至少多数人是这样。苏萍不满足的是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但她多少有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遇见贺立兵使她受到震动,这几天她也想了很多,从宴席上回来,她还是和沈琪谈起了贺立兵。
沈琪的心情很好,他的又一项大计划得到了部里领导的支持,正可谓踌躇满志,志在千里。他耐心地听苏萍讲,他能够理解妻子的心情,结婚以前苏萍就坦诚地告诉过他,她和贺立兵的一段往事。他对苏萍是信任的,因此他说:“你是一个好人,心地善良的好人,你想帮助他其实是很好解决的,给他一笔钱,这种人最需要的无非就是钱嘛。”
苏萍并不完全同意沈琪的这番话,钱是可以帮助贺立兵的,可钱是他需要的全部吗?这点苏萍想的和沈琪不一样。苏萍是女人,她爱过贺立兵,她了解他。沈琪说的也不错,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还能要求他什么吗。这两天抽空先去看看贺立兵再说吧,苏萍想。
七
贺立兵在一家理发店里理发。今天他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还打着领带,完全变了模样。从理发店出来他又去了浴室,伸展开四肢浸泡在水里。洗完澡天也暗下来了,他去了一家私人开的饭店,老板是熟悉的,一下子没有认出他来。“老兄今天怎么回事?弄得这样鲜亮,认都认不出来。”老板惊奇地说。
贺立兵无意答话,径直走到自己经常坐的几个座位上,对跟在身后的老板说:“弄几样好菜来吧,酒也要最好的。”“老兄今天什么意思?是不是弄到一笔横财了?”老板调侃地笑着说。贺立兵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快去吧,这么罗嗦干什么!”
时间还早,店堂里就贺立兵一个人,酒菜很快上来了,他慢吞吞地吃着喝着。到他开始喝第二瓶“五年醇”时,店堂里已经陆续上客了,各种喧闹声渐起。他有很多时间是在这里渡过的,早已熟悉了这种环境,老板伙计个个认识,口袋里接不上茬时挂个帐也是常事,他都记得的,今天准备都还上。第三瓶喝得差不多了,店堂里也清静了,他喊老板结帐,连以前欠的一起结。
老板是个爽快人,简单算了一下很快报了价。贺立兵更爽快,一把掏出兜里的钱:“都拿去吧,全是你的了。”老板连眨了几下眼,不解地看着贺立兵说:“老兄,你今天是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老子今天做回人,你看看,”贺立兵说着捋起左手的袖筒:“我把‘奥米加卖了!我把‘奥米加卖了!还要它干什么,干什么啊!”说着他哭了,象孩子一样地痛哭起来。
“老兄你喝多了,你醉了。”老板抚着贺立兵的肩说着又冲伙计喊:“快泡杯浓茶来给他醒醒酒!”他对贺立兵这位老顾客还是有点感情的。
“不!我没有醉,再拿酒来,再拿酒来,我还要喝,还要喝!”贺立兵大声嚷着说。
最后一瓶酒他是朝嘴里倒下去的,老板担心地问:“老兄你行不行?不行的话我叫人送你回去。”贺立兵舞着手,口齿有点不清地说:“行……怎么不行,行…行…我…行。”他推开搀扶他的人,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浓浓的夜色里。
八
苏萍两次去贺立兵家都是锁着门的。今天一大早她又去了,敲了一阵门还是没人应。一位正要出门买菜的老太太认出了苏萍:哟!这不是苏家的大姑娘吗,我在电视上看你多少次了。老太太这一说话就多了,站在贺立兵家门前唠唠叨叨了好一阵,最后才说出了一句苏萍想听的话,前两天夜里来了警察,说贺立兵让汽车撞了。苏萍急着问撞成咋样了?现在在什么地方?老太太一概不知。
苏萍立即用手机拨通了交警队的电话,几经辗转终于问到被车撞了的贺立兵,电话那头什么情况都没告诉,先严肃地说:“你是他的家属,我们必须明确地通知你,据司机和现场目击者反映,以及我们的勘察结果都证实,是你丈夫自己往车上撞的。”苏萍不想,也没必要说明什么,收了线就往医院里赶,走在路上才想起刚才警察为什么不说立兵他被撞得咋样了,伤得如何?只是叫她去过医院再来交警队,这是什么意思?苏萍的脑里闪过最坏的后果,她一路上都默念着,“不会的,不会的。”
苏萍是在医院的停尸房里看到白床单盖着的贺立兵的,虽然她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但还是昏阙了过去。
九
提出并且和少年宫签订合同的,当场拿出一百万元支票,决意要把老街的弄堂口扩大的人就是苏萍。
工程再简单不过,把那扇曾经有过纪念意义的门推倒,老街的弄口便豁然开阔。
按照规定,医院不同意把贺立兵弄出去,送回家。这点小事岂能难住苏萍呢!院长殷勤地亲笔批示:放行。
殡葬车开进老街啦!老街沸腾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出来观看,就连那些还没死的老人,在儿子或孙子的搀扶下,抖抖颤颤地围着停在贺立兵家门口的殡葬车,感叹万千,有位老人用足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大声喊到:咱们的老贺,贺主任他没有等到这一天啊!言罢,竟老泪纵横。
贺立兵的葬礼极其隆重。贺立兵的墓地极其排场,占地面积比他的家还要大。有人估算苏萍至少化了两百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