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终于在回家的路上了。”将军兴奋地说着,指示吉普转入一条狭窄的土路。
我很少看见将军有这样兴奋的时候。我跟随将军已经七年了,对他的性格和经历都有了较多的了解。他的许多经历是他亲口讲给我听的。比如他六岁那一年夏天差一点被洪水卷走;又比如在川北的一场恶战中,他只身突出了重围,他的部下全部被消灭在包围圈中。他还跟我谈起他的母亲。那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女人。她出生在一个源远流长的绅士家庭之中。她的祖父是全国著名的诗人。她的父亲曾经注释过《庄子》,他对《外篇》的见解导致了一个学派的诞生。将军对他的母亲充满了最美好的回忆。他有一次甚至说,如果他的母亲仍然活着,他大概不会远离平静舒适的生活去投身革命。将军的母亲在将军十五岁那一年的冬天突然死去。将军说她的死没有任何预兆,晚上她像平时一样准点上床睡觉,可第二天清早,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体温了。将军说,母亲的死使他第一次对生命产生了怀疑。怀疑使他恐惧。他还记得在母亲下葬的那一天,他恐惧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可是,在我们的最后一场战役结束之前,将军从没有跟我讲起过他的父亲。我有时候会觉得这有点奇怪。但我没有勇气去问他这是为什么。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不爱他的父亲吧,就像我一样。我讨厌我的父亲,可我因此反而更容易谈论他。这种谈论是我发泄自己对他的不满和轻蔑的一种方式。我有时候又想也许是因为将军太爱他的父亲了吧。有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宁愿将过度的爱当成最深的隐私,不愿意它受到同情或者冷漠的侵犯。一直到最后那场战役结束之后,将军才第一次向我谈起了他的父亲。那一天傍晚,我们来到主战场的中心。将军突然在一具敌人的尸体旁边停下。那是一具下级军官的尸体。将军蹲下去,用左手将尸体侧向一旁的头扶正。我看到子弹正好击中了那个军官的眉心。他的脸完全被一层血垢遮盖住了,血垢的顶上露出一线苍白的额头。将军低声说:“这是一个英俊的人。”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在等待着我的认同。可我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将军就又站起来了。我们已经经历过那么多的战役,死亡已经不再能够激起我们的同情。我们继续在昏暗的战场里漫步。就在这时候,将军第一次跟我谈起了他的父亲。他说:“一场漫长的革命就这样结束了。”他的口气好像有点茫然。我们都知道,在新选定的首都,一场举世瞩目的庆典正在紧张地准备之中。这个古老国家的一个新的时代(我们已经不说是“朝代”)即将开始。“不知道革命结束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将军继续说。他好像是自言自语。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或者说是沉浸在自己的疑惑里。突然,他转过身来,用一种很天真的表情看着我,“在北平安顿下来以后,我就回家去接我的父亲。”将军说,“这是我在革命胜利之后要做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
现在我们的吉普离将军的老家已经很近了。从喜气洋洋的首都出来,一路上,我们尽可能不去惊动地方上的官员。将军说,他很害怕他的回家被人当成“衣锦还乡”,这种理解会玷污他的情感。将军穿着很普通的便装,在沿途的几个大城市里,他只拜访了几位他那些奉命南下的朋友。一路上,他不断地回忆和讲述着他的父亲。他也憧憬着他的父亲将在北方开始的新生活。将军已经决定将他位于东城的新寓所里最好的房间留给他的父亲。那寓所的前一任主人是将军的敌人中间一位很有名声的将军。那位将军名声的一大半也许来自他的书画水平。在起义的前一天,那位将军和他的家人被起义的领导者允许撤离,匆匆飞往南京。在将军准备留给他父亲的房间里,还挂着一幅技艺精湛的国画,那不像是匆忙之中遗忘的东西,倒好像是前一任主人有意留给新主人的礼物。将军心领神会地决定让那幅国画仍然挂在原处。那幅国画是祝福长寿和健康的,将军觉得那就是对他的父亲最好的祝福。尽管将军知道说服自己的父亲离开世居之地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他相信他会成功。将军几次说,说服他的父亲来北方居住才是他的最后一场战役。他说他一定要赢得这最后一场战役的胜利。否则,对他来说,革命就还没有成功。
一路上,将军不断回忆和讲述着他的父亲。将军说他的父亲是一个身材十分高大的人,但他的心理却非常脆弱。他心理的脆弱表现在他对亲情狂热的依赖之上。他拥有闻名遐迩的财富,可是物质上的富足一点也不可能冲淡他对亲情狂热的依赖。他的生活是靠他的脆弱来维持的。将军母亲的死对将军的父亲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有一次对他的儿子说,他的世界已经崩塌掉了一半。将军说他的父亲从此变得郁郁寡欢。他唯一的安慰来自对孩子们的操心和溺爱。除了将军以外,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更小的孩子。将军的父亲在随后的三年里,每年都迎进一个新的女人。奇怪的是,将军的父亲没有在那三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面前表现过他的脆弱。有一年,他迎进的第二个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他千方百计地拒绝了那个孩子的到来。他说他不需要另外的女人为他生下孩子。在他看来,那三个女人是另外的女人。他在那三个女人面前建立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权威。正是那种权威使他结构复杂的家庭保持着一种表面的平静。将军说,平静令他的父亲陶醉,令他有信心将他的脆弱更深地隐藏起来。他甚至能够很得体地在突然变得复杂的局势里周旋。有一段时间,土匪、政府军和红军都将他当成朋友。这三种势力就像他后来迎进的那三个女人一样,他对他们毫无感情,却应付得易如反掌。
但是,脆弱是他父亲的本性。将军说,他的父亲也许能够将它掩盖起来,却不可能将它根除。将军经常看见他的父亲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流泪。比如每次要迎进新的女人的前夜,他都会躲在房间里流泪。每次来征粮的军人(不管是土匪、政府军或者红军)走后,他也都会流泪。他内在的平静已经被生活和时局的混乱打破了。将军不知道怎样去劝解他。将军说,每当父亲在悄悄地流泪时,他都感到极度的绝望。他有时候会想到要离开他,离开没有幸福感的生活。他还来不及更冲动地考虑这种选择,他的父亲就为他安排了另外一种生活。他为他安排了一个女人。将军在结婚那天晚上才看见他的女人的脸。她比他想像的要成熟得多。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他父亲有意的安排,他在按照自己的心理需要安排将军的婚事。他希望为将军找到可以深深地依赖的亲情。但将军从父亲的教训中学会了不去依赖。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感觉,不让自己对那个自己毫无准备的女人产生太深的依赖。但是一场变故改变了他有条不紊的心理。一年之后,女人在分娩时死去。那场变故让将军感到了孤独。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极度的孤独。尽管从那场变故中活下来的婴儿分散了他不少的注意力,将军还是感到了极度的孤独。半年之后,当他的父亲又想给他安排一个新的女人时,将军拒绝了。他心想,你看,你给自己迎来了三个女人,但你的心情没有任何改善。将军不想重复他父亲的做法。他开始对平庸和富足的生活产生了真正的怀疑。
他发现生活的平庸与他们的富足(也就是他们拥有的土地)以及他们对家的感觉和需要有很深的关系。那一切好像都不是人本身的需要。两年之后,将军的儿子被一个庸医误诊而死。童音终于从他们不安的巨宅中消失。那对将军的影响好像还不及对将军父亲的打击。将军的父亲对将军说:“自从你母亲死去之后,这所房子里的生活就变得非常奇怪了。”将军用沉默来表示对父亲的同情。他的父亲接着说:“我不想再做什么努力了。”将军没有他父亲那么泄气。他已经有了真正的怀疑。他总觉得生活不应该是他正生活的那种样子。他觉得生活应该是生活之外的另一种样子。
埋葬了孩子的那天深夜,一个穿着中国绅士服装的西方人敲响了将军家的大门。将军说,他的父亲认为这是又一桩奇怪的事情。以前还从没有西方人从他们的家门口经过。那个人面色苍白,好像支持不住的样子。他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他说他是意大利人,是遣使会会士。他说他要去一百多里以外的那座小城去接管一座教堂。但是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他需要在将军他们家里借住几天,休整一下。将军的父亲将那个遣使会会士请进来,并且热情地款待了他。他还同意了他的请求,同意他在那里住下来。
将军和他的父亲在随后的几天里几乎与那个意大利人形影不离。他们听说他来自一座浮在水上的城市,觉得非常好奇。他们向他打听他家乡的风俗,也向他打听关于上帝的一些事情。将军的父亲没有在意将军对那个意大利人特别的兴趣。有一次,将军问那个意大利人离开自己的家乡那么远了,会不会感到恐惧。那个意大利人坚定地说不会。将军又问:“难道你不害怕死在异乡吗?如果你死在中国,那怎么办?”那个意大利人不假思索地说:“死在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我们的灵魂最终会上天堂。”他的回答令将军豁然开朗。在他们分手的那一天,将军又问及那个意大利人,他远离家乡和亲人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受苦究竟是为了什么。那个遣使会会士同样是不假思索地说:“为了幸福。”他接着又补充说:“幸福是人唯一值得追求的东西。”将军将那个意大利人送到了村口的那棵大枫树下。分手的时候,那个意大利人又说:“其实,天堂才是我们最终的家乡,上帝才是我们唯一的亲人。”他好像仍在回答将军的问题。
不久之后,将军的父亲收到了那个遣使会士写来的一封长信。信中谈及他在那座小城上整修教堂和发展教务的情况。将军的父亲猜测他在那里的生活不很顺利,决定派将军去那里一趟,给他送去一点用品和一些钱。将军带着一个长工出发了。他们在接近小城时,发现有不少人正朝他们相反的方向逃走。那是从小城里涌出来的人群。他们说,红军马上就要攻打那座小城了。将军也不敢贸然入城。他决定在城边的群山里躲避几天。山坡上有很厚的树丛,适合藏匿,而山的高度足够他们俯瞰全城。第二天深夜,果然开始攻城了。枪声、炮声、喊叫声混杂在浓浓的夜色之中。将军一点也不恐惧。相反,他非常兴奋,他好像看到了希望。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三天傍晚。红军曾经一度攻进了城区,他们在城中心的一块土坪上举行了一场庆功会,并且当众枪毙了几个人。但政府军在离城不远的地方又重新集结了起来,还有一支装备整齐的增援部队也及时赶到了。红军在城里没有呆够两个小时,又被政府军赶了出来。他们从西边和南边两个不同的方向朝山林里逃去。将军目睹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切,他好像突然看到了希望。他开始对革命产生了向往。
将军在天黑后下山,随着一些逃亡的人群进了城。他们在城门口受到了极其严格的检查。遣使会会士写给他们的信给将军带来了方便。将军很快找到了那个意大利人,但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他收下他父亲的礼物。接下来,将军和那个遣使会会士又深谈了一个晚上。他们自然谈到了刚刚过去的那场战斗。那个遣使会会士说,上帝是蔑视暴力的。将军不想反驳他。他那一整天的见闻令他兴奋。他猜想,只有暴力才能够创造生活中的意义。将军没有说出自己的感受和猜想,他似乎担心那个遣使会会士的取笑。他只说他也希望像会士一样远离家乡去从事一项事业。那个意大利人马上问他是不是愿意加入他所在的遣使会。将军说他希望从事更加伟大的事业。那个意大利人迷惑不解地看着他,“还有什么比上帝的事业更伟大的事业呢?”他问。
谈话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发亮。将军匆匆告别了那个遣使会会士。他本来想直接就朝丛林的深处走去。但他还是有点担心他的父亲。如果他突然失踪了,他父亲的世界就将彻底崩塌掉。将军一路上都在犹豫。最后,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的父亲,他要去参加革命。“你疯了吗?”将军的父亲吃惊地盯着他说,“你有这么好的生活。”
“就因为我有这么好的生活。”将军说。
他的父亲完全不能理解将军的话。“你不能离开这个家。”将军的父亲最后只能愤怒地说,“你哪里都不能去。”
父亲的愤怒使将军暂时没有行动。
又过了几个月,政府军开始大规模集结,准备在冬季到来之前剿灭红军。红军在随后的几次关键战役中的失利使他们的处境变得十分艰难。最后,他们终于决定放弃自己经营了多年的根据地,向西部撤退。有一天,一支撤退的部队在离将军家不远的地方休整。将军的父亲为他们准备了一些粮食和衣服。“你们这是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呢?”将军的父亲问那位身材矮小的指挥官。“我也不知道。”指挥官说,“不过,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走向胜利。”
在那支队伍离开之后,将军的父亲发现将军已经不在了。他匆匆安顿了一下家事,只身朝队伍撤退的方向追去。在五十多里外的一个山坳里,他终于追上了那支队伍。将军果然就在队伍之中。将军的父亲开始时对将军破口大骂,但将军非常坚定,他说他一定要参加革命。后来将军的父亲苦苦地哀求,但将军仍然非常坚定,他说他一定要参加革命。将军的父亲也不肯轻易放弃,他跟着漫无目的的部队走了一个多月。他每天都苦苦地哀求将军跟他一起回去,回到他们平静而又富足的生活中去。他每天都哀求得泪流满面。有时候连那位身材矮小的指挥官也动心了,他跟着将军的父亲一起劝说将军,他说革命太艰苦了,太危险了。有一次,指挥官甚至说:“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革命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他劝将军跟自己的父亲回去。将军坚定地说他一定要参加革命。他用一种十分冲动的语气回答指挥官的那句话,他说他参加革命并不是为了革命。他说:“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参加革命是为了我自己。”
一个多月来一些零星的战斗使将军对革命更加狂热。他变得更加坚定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是为了革命而不是为了自己才参加革命的了。那时候,部队经过一段漫无目的的撤退已经进到了一个新的省份。不久,在这个省份的省会爆发了那场后来人们经常谈起的恶战。那场恶战使将军变成了一个毫不动摇的革命者。他在战斗中表现出来的英勇令他的指挥官十分欣赏。他从此不再附和将军的父亲,劝将
军回家了。那场恶战之后,将军也对他的父亲彻底失去了耐心。他想起他过去那些脆弱的举动,想起他脆弱的本性,他甚至厌恶起他来了。他有几次甚至对他的劝说大发雷霆。
将军的父亲最后终于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他对那位身材矮小的指挥官非常不满。“我总算知道了什么是革命。”他说,“革命就是让儿子不当儿子了。革命惨无人道。”那位身材矮小的指挥官没有生气,他非常温和地微笑着说:“革命恰好是最人道的。它尊重个人的选择。你看,你的儿子既然选择了革命,革命就欢迎他的选择。”
在部队继续朝西南方向转移之前,将军的父亲与将军在刚刚经历过那场恶战的江边告别。他伤心地说:“自从你母亲死去之后,我们的生活就变得非常奇怪了。”将军对往事已经没有兴趣,他只愿意向往未来。他交代父亲在回家的路上多加小心,尽量走大路等等。他还有点想请求父亲的原谅。可他最后坚持住了没有说。将军没有请求父亲的原谅。他一直目送着父亲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仍然飘散着硝烟和血腥味的黄昏之中。
在父亲从他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将军对他的指挥官说:“这才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场战役。”他终于离开了平静和富足的家庭投身到革命事业中来了。将军认为与父亲的较量才是他人生中参与的第一场战役。
“那你是首战告捷呵。”他的指挥官说。
“是呵。”将军点了点头。尽管经过那一场恶战,他们部队的战斗力损失了一半,将军却对革命充满了信心。因为他终于赢得了他自己的第一场战役的胜利。将军充满豪情地点了点头。首战告捷令他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一路上,将军都在跟我讲述十五年前的生活。他说他在战争的后期经常会有一种极度疲劳的感觉。那时候,他会非常想念他的父亲。他决定在胜利之后一定要将父亲接到身边来一起住。那成了他憧憬胜利的一个原因。现在,我们的吉普已经在村口的那棵大枫树下停住了。有一个老人正坐在树底下打盹。将军天真地对我笑了笑。他低声说,那就是他们家从前的一个女工。他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将军示意我不要惊醒她。他说他很快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家。我跟在将军的身后,发现他好像越来越没有了把握。我有点为他担心。我们最后终于来到了将军记忆中的家的位置。可是,那里并没有一座巨大的房子。那里只有一小截断墙和一片荒地。面对着眼前的景象,将军居然笑了。“怎么回事?”他笑着问我,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我觉得他是在故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我有点为他担心。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那棵大枫树下。我注意到在回来的路上,将军的表情有点尴尬。他好像在努力回避他记忆中的家乡。他的步子有点零乱。他有点紧张。
大枫树下的老人这时已经醒过来了。她眯着眼睛打量着我们。将军一开始似乎想很亲切地迎上前去,突然,他又克制住了自己。老人显然是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她的脸上有历史,却没有表情。
将军走近老人,向她打听他们家的情况。他打听的是全村最富的“那一家人”的情况,而不是他自己家的情况,他选择代词的时候非常小心。
“他们家早已经没有人了。”老人说。
将军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严肃。他又急切地询问那一家的老爷的下落。
“跟少爷一起走了,革命去了。”老人冷冷地说,“那还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担心将军会支持不住,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身旁。
“可是听他儿子说,老爷很快就回家了。”将军好像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你们认识那一家的大少爷吗?”
我与将军目光相对了一下,然后我们朝老人点了点头。
“根本就没有。我是他们家的女工,我还不知道吗?他跟少爷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了。”老人肯定地说。
将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家里只留下了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呵。”老人好像是在责备那位老爷。
我发现眼泪已经从将军的眼眶里翻滚出来。他已经提不出任何问题了。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其他人呢?”
老人说,在老爷和少爷走后半年,老爷的两个女人先后跑掉了。只有那个跟老爷怀上过孩子的女人不肯离开。她继续守护着那个家和老爷的另外两个孩子。有一天,土匪抢掠了那个家。他们抢走了老爷的女人和小姐,将重病的少爷砍死在大门口。不久,政府军也来了。他们要消灭一切革命的象征。他们放火烧毁了那座阴森森的空房子。
将军没有理睬老人的讲述。他慢慢朝我们的吉普走去。我追过去,替他打开车门。将军坐了进去。我站在他的车窗旁,“我们回去吗?”我轻轻地问他。我担心我的任何问题都会伤害他的心理。
“回哪里去?”将军茫然地抬起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他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粗暴地失声痛哭起来。
薛忆沩,作家,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遗弃》和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