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天快黑的时候相遇的。起初他还以为是那些人追上来了,一种比饥饿更可怕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如果被他们抓住,他们非把他撕成碎片不可,因为他背叛了他们,把他们现有的沙金全部裹上逃了。他看到那个黑影越来越近了,恐惧使他的全身都在颤栗,心已经脱离了他的肉体,呼吸变得急促,他觉得身边的空气也暗含着危险,恐惧像张网似的将他罩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推挡着,似乎真的有一张黑网在收紧。
那个黑影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一只狼。他长出了一口气,心回到了身体里,“是狼,原来是狼!”他在心里暗暗叫着,就不怕了。只要不是人,他就不怕,狼当然也很可怕,但它毕竟是狼,没有人那么可怕。他把恐惧暂时搁在了身后,心里盘算着怎么来对付这只狼。
他从一个困境里逃了出来,他没有办法,他不逃走,只有死了。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矽肺病——淘金者最容易患上的病,这种病呼吸起来整个胸部都像要撕裂似的疼痛。在此之前,已经有四个淘金者被这种病折磨得死去活来,躺在地窝子(淘金者住的地方)等死了。那些没有患上矽肺病的淘金者,就在他们鼻子跟前不停地晃动箩筛里的沙金,使沙金里的矿物粉尘刺激他们的鼻子,病情加重,越发咳嗽得厉害,呼吸更困难了,他们把自己的胸口抓得稀烂,最后血淋淋地先后毙命了。就这么残酷,在活着的这些淘金者心里,多死一个人,就少分出一份沙金,自己可以多得一点沙金,在天气趋向深秋,正向冬季逼近的时候,他们的这种心理就越来越严重了。因为天气一冷,阿尔金山被冰雪封住后,淘金工作就没法进行了,他们只好分了淘得的沙金,各奔东西了。
他发现自己也患上矽肺病后,硬憋着不咳嗽都快闭过气了,他不想叫他们知道自己也患上病了,把他早早折腾死。他看着那些没有患病的淘金者残酷的目光,心想着为什么他要死呢?他死了,留下自己用血汗换来的那份沙金,叫他们吞没了去过好日子,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样等,尤其是看着这么多的沙金,含恨死去。他想到了逃跑。这个念头与其说给了他勇气不如说给了他坚韧自持的想法给了他改变这种现状的决心,使他发现并利用了他们的粗心大意。他动了想全部裹走沙金的念头,他想只有带上这些沙金逃出去,找个地方治好自己的肺病,才能有生存的可能。他们还是发现了他患上了矽肺病,又用沙金折磨他,对他没存一点戒心,想着反正他也不会活多久了,让他多看一眼沙金他也不会带到阴间去,他们没想到他会逃走,他一个重病的人,能逃到哪里去?再说阿尔金山这个地方又大又荒凉,逃不出去的。
可他还是逃了,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他就要争取。他不能抱着金子等死。他在一天夜里趁他们睡熟的时候,背上那半袋子沙金,逃了出来。他先恐慌地逃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找了个废弃的地窝子,用细沙子把自己埋了起来,只留着半个脸和两个鼻孔在沙子外面用干枯的茅草盖住,可以透气。废弃的地窝子里洞穴般晦暗,往日住人的地方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埃,隐约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霉腐气味;他一整天都没敢睡着,他怕自己睡着后,呼噜声引来追寻他的那些人,他一个劲地硬撑着,直到天快黑的时候,他才认为危险不是太大了,就睡了一阵。
他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刚到天黑透,他便醒了。他裹在一堆细沙子里,像睡在柔软的棉被里,很舒服。他感到休息得很好,像是连续睡了八个小时似的。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睡眠,因为他根本没期望能够入睡。他穿上没有系鞋带的鞋子,腋下夹着那半袋子沙金,他用脚试探着在看不见的沙地走了几步。他走在黑黑的夜色里,空气冷冽洁净,他深深地吸着气。
他透过地窝子顶端没装窗板的天窗,看见黑透了的天空,深秋的天穹上苍白的星星,感到很亲近,他终于逃出来了,不管结果如何,他的病能否拖延到他逃出阿尔金山,找到一条生路,他终于脱离了那种抱着金子等死的痛苦。
可现在,他又遇上了一头狼。
天黑透了,深秋的夜晚非常寒冷,他全身冷得发抖,那只狼一直跟着他,跟了他有好几个小时了。他往前走一步,它也往前走一步,他停下不走了,它也停下了,像一团黑色的鬼魂一样,始终和他保持着六七步远的距离,飘荡在他的周围。他的心里再一次充满了恐惧,他原想着狼没有什么可怕的,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呢。可现在看来,他的想法有很大的问题,就从这只狼前前后后几个小时跟着他的劲头上,看来它是轻易不会放过他的。
他和狼之间拉锯式的抗争,使他很恼火,可他又拿它没有办法,他曾试图赶跑它,他以人的凶狠劲去追赶它,它却一点都不怕他,只是象征性地往后跑了几步。他不能追了,因为他的呼吸越来越紧迫,胸口一阵一阵地疼痛,矽肺病不容许他有那么大的劲去追它,狼也就停下,他往前走,它就跟上。弄得他没一点脾气。他有些疲倦了,逃出来后的恐慌和疲于奔命的辛劳,使他很困乏,又和狼较了这么长时间的劲,他确实累了,此时他站着都能睡着,但他强忍着,不敢睡着,一旦有点闪失,他就会丧命于狼口。这多么可悲,他好不容易才从死亡线上逃出来,如果死在一只狼的爪下,那可太亏了。他绝不能屈服于一只狼。
可这一夜不好熬呵。
他闭上眼,谨慎地养着疲惫的精神,他咬着嘴唇,强忍着,尽量不让沉重的疲倦把自己压垮,但疲倦的感觉却像潮水一样,一浪比一浪高,凶猛地冲击着他,有时他快被这种潮水淹没了,进入昏迷状态。他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死掉,就奋力与自己抗争,生存的意志最终战胜了一切,使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潮水中探出头颅。
在恍恍惚惚之中,他沉重的目光里反复闪烁着这只狼的绿幽幽的眼睛,昏黑的夜色里,只有狼的眼睛像地狱磷火一样,提醒着他,危险就在他的身边,死亡时时刻刻都在威逼着他,随时都有进入到另一个世界的可能。
有一阵子,他实在撑不住了,有几次他的意志差点轰然倒塌,他的心已经滑向黑洞洞的深渊。他绝望了。也许这里面包含了自暴自弃,饥饿和寒冷,再加上生命的危险,那种生的渺茫又迫切地压迫着他,他难以掩盖自己被恐惧折磨的真实绝望。他似乎在这个夜晚感知到了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一个夜晚了,他泪流满面。
泪水像一汪残酷的污水,淹没了他心中若明若暗的已经非常脆弱的火焰。他终于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有了知觉,他听到一种紧迫的喘息声,这是他非常熟悉的也是所有阿尔金山矿区淘金者熟悉的喘息声——矽肺病患者特有的呼吸。这种呼吸不同于其它的呼吸,声音里透出撕皮扯肉的兹啦声。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它——这只一直咬住他不放的狼也患有矽肺病。这一发现使他一下子从死亡线上看到了生存的曙光,他被这种病所发出的声音冲击得一下子来了精神,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这个现在听起来倍感亲切的声音,喘息声就在他的耳边,同时他也感到了一条粗糙的干舌头像砂纸似的碰到了他的脸面上,正准备将他不太平整的脸打磨一番。
生命的意志支配着他,生的希望唤起了他
抗争的劲头,他突然想跳起来,抓住狼的脖子把它扭成麻花,然后扯断。但他没有跳起来,也没有抓住狼的脖子,他没有这个力气了,这样的行动必须得有足够的力气,可他的肺部像要从他身上撕裂开似的,致使他没有能够去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他喘着粗气躺下了。突然间,他想到了对付狼的办法,这个办法使他心里有些舍不得,但为了生存,他咬了咬牙,还是解开了身上的沙金袋子,伸进手去,却用三根手指捏了一小撮沙金,想了想,手指松了松劲,让沙金流出了一些,才捏出一小撮沙金,狠劲向狼的脸上洒去。
这一招果然起了作用,沙金的粉尘呛了狼的鼻子,狼被刺激得大声咳嗽起来,喘着粗气,从他身边逃开了。
他胜了。他为自己小小的胜利而高兴,也为自己失去一小撮沙金而惋惜。只有淘金的人才知道,那一小撮沙金需要在水里淘洗多少筐沙子用上几天时间才能得到。所以,狼被他用沙金赶跑了,他又心疼沙金了。
这只病狼的耐心确实叫他佩服,不过他已经有了比它更胜一筹的耐心,也有了对付它的办法。好长时间,他一直躺着,与寒冷与疲倦与病魔做斗争,更是与这只病狼暗暗地比较着耐心。
他就这样和那只狼熬到了天亮。
天一亮,他就从地上爬起来了,他全身冻得直发抖,不但呼吸更加憋闷,又开始咳嗽了,并且是那种一咳嗽起来就没完没了的那种,像那些死在淘金点上的同伴,全身上的劲都用在咳嗽上了,他这才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一夜晚生与死的抗争,疲倦和病魔已占了上风,又加上一夜的寒气已把他向矽肺病的深处更推进了一步。
他扭头看了看蹲在不远处的那只狼,它正望着他,虽然它还在咳嗽,但它比他精神多了,一副比他镇定的神态。他从它的目光里似乎看到了它在嘲笑他的这副样子。他很狼狈吗?他在心里念叨着,“我还不至于在一个狼面前,比它更狼狈吧?”
他这样自问着,仔细打量着自己,自己还是逃出来时的原样子,至于脸的表情,他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病成这样,又没有休息,在寒冷中折腾了一夜。能好看么?
好看不好看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因为有了这只狼盯上了他,他已经顾不了白天不能露面的危险了,他预感到离他们淘金的那个地方已经很远了,相信他们也不会追到这里来了。但要活命,就非得逃出阿尔金山,到有人住的地方才能找到医治矽肺病的人,他才有救。
他的身体已经不容他像前两天那样奔走了,饥饿像一只粗大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身体,还有病魔,他走得非常艰难,气喘得越发急了。那只病狼依然跟着他,一副要和他不拚到底誓不罢休的执着劲头,叫他又平添了不少恐慌,所以他就更加费劲。那只狼几次都在跃跃欲试,想尽快把他扑倒在地,他用沙金一次又一次地击败了狼的进攻,想尽快摆脱掉这只狼。
可他一时很难摆脱掉它。他只有和它拉锯似的干上了,这样的斗争使他很费力气。一到夜晚,他简直要撑不住了,他惧怕夜晚。但他又逃避不了夜晚。
这天夜里,他实在撑不住了,终于一头倒在荒滩上,迷糊了过去,并且恶梦不断。
这时,不论是在梦里梦外,他一直沉在其中,听那断断续续的呼哧声,忍受那砂纸样的干舌头舔着自己的脸。
他听不到呼哧声了,清醒过来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右手已经不能动了,他抽动了一下却抽不动,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随即右手整个胳膊都麻木了。他挣扎着扭头看了看,发现是狼咬住了他的手,但它咬得并不狠,它也没有了能咬碎他胳膊的力量了。可它用上了它全部的力气,咬住了它已经等得实在等不下去了的猎物。他也等不下去了,他还想着用这只病狼身上的肉来填充饥饿的肚子呢。他使出了所有的力气,连小时候吃奶的劲都用上了,用左手摁住了病狼的下巴,两根手指去捏它的喉管。病狼的嘴终于松开了他的右手,他把麻木的手抽回后,过了好长时间,待右手恢复了知觉后,他两只手去卡住病狼的喉管。病狼的力气也快耗尽了。他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病狼压在了身下,他却再没有力气也没法把病狼掐死。他就用牙去咬住狼的喉管,也只咬了一嘴的狼毛,没有把干瘦的病狼咬破一点皮。就这他已经累得气都喘不匀了,那种疼痛压迫的呼吸几乎要了他的命,他心想着再不敢这样用劲了,否则,他真会成为这只病狼的食物了。
病狼也一样的没法把他变成一堆食物,它也饿得快撑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过劲来,饥饿迫使他想过去咬上几口病狼,填充他饿得已经没有多少知觉的肚子,可他发现狼也恢复了一些体力,它看着他的目光里,和他有一样的渴望。他便在它的目光里打消了这个念头。最后,他还是掏出一小把沙金洒向狼,才把狼从他的身边赶走了。
为了活命,他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打算继续往前走,只有往前走,才有一线活着的希望。
那只病狼又跟在他的后面,摇摇晃晃地走着。
看来他想甩掉它,是不可能了。在这茫茫荒原上,没有一点存在的生物,它不盯着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走了不知多长时间,他晕晕乎乎地看到前面有了一些突起的物体,这个发现给他注入了一线生机,他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想着只要接近那个物体,不管能找到一点什么,他的生命就有保障了,如果有个人什么的,他可以求助人,就完全可以甩掉这个病狼,有可能还会把它打死,解了自己的心头之恨。他这样想着,跌跌撞撞地向那物体冲去。
走到跟前,他才发现这是一个小木屋。
小木屋正对着刚刚升起不久的太阳,里面除过一屋子的空气,还有从门洞里漏进的阳光里的灰尘,什么都没有。他在木屋的周围找了一圈,连一点牲畜的粪便都没有找到,在这里,唯一能找到的是别处没有的杂草。深秋了,已经枯黄的野草沾着沉甸甸的露珠,他的鞋很快湿了,鞋皮冷冷地沾在脚上,湿漉漉的草叶像柔软的冰条刺着他裸露出的脚腕。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他拔了些野草填到嘴里,费劲地嚼了嚼,枯黄的野草连一点汁水都没有嚼出来,他大失所望,沮丧地坐在了草地上。
坐了半天,他还是起身准备走了,他知道这样坐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只有把自己往死亡线上推进了些。
他离开小木屋时太阳已经挂在中天了。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木屋,毅然决然地走了。那只病狼像他养的一条猎犬,很听话地又跟上了他。
这一次他背对着那幢房屋向反方向走去,这个方向看上去有些牧草,他想着只要沿着有草的方向走就能找到人。他的鞋子和裤腿很快被灰色的露水打湿了。他停住脚,小心翼翼地把裤管卷上膝头再走。草地越来越稀了,露水不那么重了,他放下裤管。又走了一会儿,他来到一处小山谷。他看到这个山谷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他抬头看了看天,他看见深秋炎黄的天日宁谧地展现在他眼前,像一条长廊,一张挂毯,渐渐成为一幅明暗对照的素净画面。他站在那儿,仿佛炎黄天日像一只四脚伸展、困倦欲睡的猫在
懒洋洋地端详研究着他。他受不了天日这样看着无辜的他,他便沿着沟壑往下走去。
走到谷底,他在乱石中终于看到了几根破碎的骨头,他惊喜地蹲下身,把骨头捡起来,来不及多想,就把骨头含在嘴里,拚命咬紧骨头,牙齿咬不动,他也没有能咬碎骨头的力气了,他就用劲地嘬吸着。吸了半天,也没有吸出一点能充饥的东西来,可嘴里有了这些和食物有联系的东西,他心里还是踏实了不少。于是,他回头看了看那只饥饿的病狼,它正用贪婪的目光看着他咀嚼的嘴巴。他有点怕了,怕它扑过来,与他抢这些骨头,他就停下了嘬吸,正在咀嚼的下鄂也不再转动,把含在嘴里的骨头吐到手上,他盯着手中已被口水浸湿的骨头,眼光一片茫然。他四处瞧着,突然间他的目光被几棵野草紧紧抓住了,这种野草叫荨麻草,叶茎上含有剧毒,稍有不慎碰上它,就会全身红肿,痒痛不止,虽然死不了,可也够受的。他曾亲眼见过一个淘金者碰上了荨麻草,不一会就全身浮肿,痛痒得欲死欲活的,受尽了折磨。他看着这几颗已经有点枯黄了的荨麻草,脑子里就闪出了一个想法,他想把那只狼引来,让它碰到荨麻草上,用毒草治它。有了这个念头,他就小心地从荨麻草旁边绕过去,然后大声咳嗽起来,装作犯病的样子,一边咳嗽一边怪叫着,似乎病情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这样折腾了一阵,他一头栽倒在地上,慢慢地装成连喘气声都变得很微弱了。他伏在地上,屏息倾听不远处病狼的动静,不一会,他听到狼已经向他这面走来了,看来它快上当了,只要它走过来,碰上那几棵荨麻草,它就完蛋了。他心里一阵窃喜。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它似乎快走到了他的身边,仿佛钻进了他的体内。他因为激动,脸上没有了血色,全身能够流动的血液都抽光流尽了一般,他静静地伏在地上,谛听着,感受着难以安抚的身体的巨大躁动,即将成功的喜悦一下子攥住了他的身心。
最终,他还是失败了。那只病狼比他狡猾得多,它走近他时发现了有剧毒的荨麻草,这种毒草在阿尔金山,连牲畜们都是绕道避开走的,狼也不例外。它在毒草跟前站住了,识破了他的诡计,并且绕过毒草,怒冲冲地向伏在地上的他扑了过来。
他听到了风声中的危险,急忙撑起身子,慌乱中从袋子里掏出一把沙金,向病狼洒去。狼避开了,倒落得他自己被沙金呛得咳嗽不止。他后悔极了,不但没有引狼上勾,反而呛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还折了一把沙金。这一把沙金还不少呢,他心更疼了。咳嗽使他上气不接下气,他心里恐慌了,怕这会儿那只狼冲上来,他可很难顶住了。
这次,不再是他身体上的恐慌了,而是来自于自然界的一次突然冲击。
天空突然间就被乌云覆盖住了,一阵狂风骤然刮起,沙尘和着草屑将整个山谷搅得乌烟瘴气。他被风沙刮倒在地,还没有来得及擦一下风沙眯住的眼睛,就听到几声尖利的响雷从山谷滚过,随即而来的是几道闪电划开了黑乎乎的天空。雷鸣闪电过后,天空下起了黄豆大小的冰雹。
冰雹砸在他的头上、身上,像敲打在一面干硬的皮鼓上,发出咚咚咚沉闷的响声,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恐惧。他心想他可能进入了人们传说的阿尔金山恐怖的阴阳谷了,如果真是阴阳谷,恐怕这次是劫数难逃了。一种危险向他当头袭来,就好像有一片阴霾罩向他,他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的血液也变得冰冷了,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热汗,他绝望到了极点,慢慢地,他就被这种声音震得昏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晴了,并且有了黄黄的阳光,他冰凉的身上还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他的思维还没有完全回到现实中来,还没有弄清他怎么就睡在了这么一个地方,唯一给他留下记忆的就是一身粘粘的湿水了。他动了一下,想爬起身来,可他没有能够爬起来,有个重物压着他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他用另一只手推了一下这个重物,竟没有推得开,他凝神看了看这个重物,发现自己一直搂抱着一只狼。他大吃了一惊,缓过神来,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正陷入生与死的深渊之中,还与一只一直想把自己当成食物的病狼搂抱在一起,这简直太可怕了。他回想着大概是在雷电交加的风雨中,他和病狼不知不觉地就搂在一起了,颇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叫他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和狼还彼此在风雨中互相依赖着取暖,他刚醒来时,还以为他得到了太阳的恩泽呢。
太阳怎么会给他温暖呢?
他现在才这么怀疑起来。使他感觉到一丝温暖的倒是这只一直想把他当作食物他也想把它当作食物的病狼。这时他身上有了一股蠢蠢欲动的力量了,他有一种惊跳的冲动,想与这种生存的危机抗争了,但是恐慌还是没能使他有力气完成他的抗争。他的全身痉挛似的扭来扭去,像害了严重的疟疾一样颤动着,他的胸部憋得快胀破了,他才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叹。他没能推开它,却感觉到它身上的热量是那么充分,他像抱着一个火炉,刚被雷雨浇灌过的他太需要热量,需要这份温暖了,他干脆就抱着病狼,先把身子暖热再说。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怀里的病狼有些发烫了,到了后来,他紧贴着病狼的这部分身体都受不了这份热了,他才挣扎着要把病狼推开,可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有推开,只是抽出了自己被压着的胳膊。他撑起身子,看着病狼歪在一边的脑袋,他发现狼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它的鼻孔绷得紧紧的,胀得发白,它为了出气,全身都在一齐扭曲用劲,它的眼睛半闭半张着,偶尔硬撑着看他一会,目光里全是恐惧,可它还是作了一番垂死前的最后嚎叫。叫声很微弱,他一点都不惧怕,还伸手在狼的额头摸了摸,它的额头烫得搭不住手。它正在发高烧呢。
他心里掠过一阵惊喜:这回他有救了!来自狼的威胁基本上没有了,这只狼已经奄奄一息了,并且他还可以放心大胆地吃到狼肉,填充他生命需要的食物了。他望着出气已经非常困难的病狼,说了句,我们两个熬到现在,还是我熬过了你,看来只有你充当我的食物了。
说完,他俯下身子,张开嘴去咬狼的脖子。他确信自己是用上了全身的劲了,可他竟没有咬破狼脖子上的肉皮,反而累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着可能是狼脖子上的皮太厚了,他咬不动,便换了地方,咬狼的肚子,也没有咬破,再咬狼的背、腰,都没有成功。
难道自己病成这样了,就是把食物放到嘴边,已经到了没有能力吃下去的地步了?
他又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他沮丧地伏在狼的身上,喘了一会儿气,他感觉自己喘气越来越困难了。
他彻底绝望了。
时间一长,他已经不感到奇怪了,时间,白昼和夜晚,对他来说都已经失去了意义,似乎在眼皮开合眨动之间,既可以是白昼也可以是夜晚,毫无规律可言。他也搞不清楚什么时候从白昼就到了晚上,从夜晚又到了白昼,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睡过一觉而不记得自己曾经睡过,或者发现自己睡着了也在行走。有时候他发现,一夜紧接着另一夜而没有白昼的间隔,中间没有看到阳光的影子,有时则是一个白天接着一个白天,他在不断奔逃的过程中,中间没有夜晚,没有早晨和黄昏。有时候他在恍惚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着还是闭上的,还能不能看到下一个白天或者夜晚。他为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而止不住伤心地流下了不少泪水。
有天晚上(他确定是晚上),他觉得自己非常奇怪,他躺下准备睡觉时,却感觉不到丝毫睡意,似乎没有睡的必要了,像他的肚子一样,没有了饥饿的感觉了,他没有了吃东西的欲望了,他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却越来越想知道自己逃出来有多少天了,他努力推算着日子,迫切想弄清楚今天是哪一天,他越算越糊涂,越算越不清楚,他进入一种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之中。
他抬头望了望这条山谷,山谷直往前伸去,无声无息地伸去,在他看到的地方,山谷里的每个地方都一模一样,没有一处能使他看到希望的地方了。一切运动都止息了,天空变得澄澈,发出浅蓝色清冷的亮光,来自初冬的寒冷使他的心脏里充满了寒意。四周静得吓人,连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都会使他生出惊恐不安来,他像一个活着的尘埃在阴阳谷里飘浮着。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和一只进入冬季的苍蝇差不了多少了,他的心里像这条山谷一样一片空虚,他回想着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充当的淘金者的角色,到头来却患上了可怕的矽肺病,他逃离了那种面对金子等死的困境,可现在又处于更可怕的另一种处境。看来他命中注定要难逃此劫,命丧阿尔金山这个含有金子的黄金路上了,他腰里还绑着半袋子沙金,这些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贵重的东西。可这是害人的东西,害得人人都把它看得比命重要,到头来,它对即将垂死的生命,又有什么用?
他的泪水艰难地涌出了眼眶,他边流泪边从腰上解下装着沙金的袋子,打开袋口,他伸手进去,像摸到一堆冰凉的蛇,他的心像沙金一样潮湿、冰凉。这些珍贵的沙金对于身处绝境的他来说,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了。他突然对沙金生出了彻心彻肺的愤恨。都是这个东西害了他。他一把一把地把这害人的东西抓出来,像抛洒一把把阳光的碎片似的,抛洒到眼前的山谷里。
温亚军,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仗剑西天》、小说集《白雪季》、《苦水塔尔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