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和处子

2001-01-29 07:53刘庆邦
天涯 2001年1期
关键词:二嫂

民儿扛着锄从村街上过,碰见二嫂从她家的大门楼子里出来,民儿一迟疑,脚步不由地放慢了。二嫂老是跟他开玩笑,每次他都招架不住,他有点害怕二嫂了。

二嫂这是做好了早饭,摘下围巾,在当街上抽打身前身后的草木灰。带点香味的白色灰屑飞扬起来,使二嫂周围像是裹了一层晨雾。二嫂透过“晨雾”,一眼就把民儿看到了,看见了就盯住不放。刚才她的眼睛被柴烟薰得有点红,有点模糊,这会儿不用擦就亮了。二嫂的目光亮得很特别,不仅火辣辣的,还有几分厉害,似乎能穿透什么。

民儿知道躲不过这一关,就上前叫了一声二嫂。

二嫂不答应,让民儿叫她大姐。

二嫂嫁的是一个排行老二的人,本村平辈的弟弟们都是喊她二嫂,民儿不知道大姐从何说起。他窘迫地笑着,没有叫大姐。

民儿不叫大姐,二嫂就不放他过去。二嫂往村街中间拦了拦,两个膀子也端开了。民儿想溜着墙边跑过去,他跑到哪边,二嫂就堵到哪边。二嫂高高大大的,腿长胳膊粗,他想越过二嫂不大容易。二嫂说,你小子想溜,没门儿,不叫大姐你别想回家。二嫂凑着手,想捉住民儿。民儿不想让二嫂捉到,二嫂进进,他退退,二人形成了对峙局面。如同两个角斗的人,二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他也得瞅着二嫂的眼睛,不然的话,他就有可能吃亏。可是,二嫂眼里有一种很强烈的东西,他俩的目光只碰了一个回合,民儿就有些吃不住劲,他还是叫二嫂,说二嫂二嫂,让我过去吧!

二嫂把民儿叫成小鸡巴孩儿,说你的嘴够硬的。二嫂没有坚持让民儿喊她大姐,她把两条长腿一叉,说小鸡巴孩儿想过就从下面钻过去吧。

民儿看着二嫂从腿下为他敞开的大门,要是把头低一低,钻过去不成问题,然而民儿没有钻,他毕竟也是个男人哪!民儿还是微笑着,没有着恼,只是他的脸有些泛红。

二嫂的脸也有些红,她设想好了,等民儿钻到半道儿,她的两腿就把门一关,夹住民儿的腰杆子,把民儿当驴骑。让你叫大姐你不叫,到时候想叫也晚了。

民儿没有让二嫂的阴谋得逞,他探着脑袋,作出要钻的样子,却拔头顺来路折了回去。惹不起,躲得起,翻过村后的干坑,在村外绕一个圈子,照样可以回家。他怕二嫂追他,撒开丫子跑得很快。

二嫂没有追他。他没喊二嫂大姐,二嫂就骂了他的姐。二嫂是笑着骂的,说,日你姐,你等着,我饶不了你,早晚得收拾你!

俩人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一个人成心要收拾另一个人,机会总是找得到的。这天傍晚,二嫂瞄准了民儿在他家的自留地里锄豆子,也扛上一杆锄到村西的自留地里去了。阳光有点变色儿,照在庄稼叶子上一片嫩黄。田野里有了小风,风里涌着一股股草汁子的青气。蚰子满地里叫着,激情充沛的样子。二嫂胸脯挺得高高的,身上很带劲。这样的地里狗撵兔子都可以,看民儿这小子还往哪里逃。二嫂转过一片人把高的玉米地,看见会嫂也在自留地里锄豆子。会地家的地和民儿家的地搭界,两个人快锄到一块儿去了。在风里,二嫂听见会嫂在跟民儿说笑话,笑话主要是会嫂在说,她一个人就说得很热闹。不知民儿还了一句什么,会嫂抓起一把土往民儿头上撒。会嫂定是把民儿撒中了,不然她不会笑得那么响。二嫂还没捞着笑,会嫂捷足先登,倒笑到她前面去了,这个会嫂,小心把蛋笑掉。二嫂对会嫂说不出什么。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弟媳不能跟大伯子哥开玩笑,但嫂子可以随便跟弟弟们开玩笑,玩笑开到什么程度都不算过分。反过来说,当哥的不能跟弟媳们开玩笑,而当弟弟的可以尽情跟嫂子们戏闹。在打麦场里,或是在刚整好的暄腾腾的田地里,常见几个小伙子一哄而上,把一个嫂子捉住了,掀翻了,裤带解开了,往大裤裆里塞进满满的麦糠,或填进足够的沙土。在众人的鼓噪加油声中,有的当弟弟的还敢骑在某个嫂子的肚皮上,作疯狂颠簸状。这里还有一个规矩,不管叔嫂之间闹得如何天翻地覆,不管哪方占了上风,吃亏的人吃了也就吃了,都不许着恼。谁要是忍不住犯了恼,就等于违背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就有可能受到全村人的小瞧和孤立。有这样的规矩在,她可以和民儿瞎闹,会嫂当然也有和民儿瞎闹的权利。正像村里人说的,大嫂别说二嫂,三嫂在后面跟着。

二嫂家的自留地里种的是芝麻,丈夫已经锄过了,她再锄一遍也不多。到了地里,她没跟会嫂打招呼,更没答理民儿那小子。民儿一见她过来,就吓得收着屁股,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会嫂跟二嫂说话,问她家的芝麻老二不是锄过了吗,怎么还锄?二嫂说,锄过就不兴再锄锄了!就说你那块地吧,会哥锄过多少遍了,到晚上不是还得一锄一锄地锄。这话会嫂听得明白,她说,是的,我这块地是得天天锄,你那块地呢?恐怕一个人都锄不过来,得雇一个长工帮着老二锄……

听两个女人明枪暗箭地斗嘴,民儿万不该禁不住笑了一下,他这一笑不当紧,二嫂就抓住了收拾他的机会,就把火力转移到他头上来了。二嫂问民儿笑什么?笑什么?把锄板上的湿土用脚蹬了蹬,提着锄到民儿的地里来了。民儿使劲把脸板住,说他没笑呀。二嫂说,我明明听见你笑了,还说没笑,刚才那吞儿的一下子,难道是从你屁眼子里冒出来的。民儿还是不敢承认他笑了。

这时会嫂站在二嫂一边,说她证明,民儿确实笑了。

二嫂对会嫂在关键时刻迅速转变立场的表现很满意,她进一步把与会嫂的统一战线拉了拉,指着民儿说,这小子什么都懂,你别看他整天不说话,他是表面老实心里玄。二嫂把锄钩用力一捣,立在豆子地里,斜岔到民儿背后,让民儿说吧,为什么笑话我们妯儿俩,不说出个小雀子吃米,今天就跟你没完。

单凭身上冒出的袭人的热气,民儿就觉出高大的二嫂已站在他身边,他心里怯怯的,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想这时万万不能开跑,一开跑等于惹发二嫂追他的兴头,跑不出多远,二嫂就会把他扑倒。他见过二嫂在打麦场里追一只偷吃麦的鸡,鸡跑得够快的,二嫂比鸡跑得还快。二嫂把鸡抓到,一下就把鸡腿折断了,咔嚓,比折一根剥过皮的麻秆儿还快当。民儿还存在着一种侥幸心理,想着会嫂也在这里,二嫂大概不会对他动手动脚,起码不会让他钻她的裤裆。民儿错误地估计了形势,他往前跨了一步,正要回头看看二嫂怎么没了动静呢?二嫂说声想跑,跑不了啦!连后腰带胳膊,还有他手里的锄杆,都被二嫂抱住了。二嫂抱得相当有力,空挡处像是被有弹性的东西填得满满的,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能动的只有两只脚,民儿把两只脚在地上跳来跳去,要求二嫂别闹别闹,放开他,他正干活儿呢。二嫂说,是你先跟我闹,还是我先跟你闹?我们没招你,没惹你,是你先笑话我们!她要会嫂过来,把民儿手里的锄杆夺掉。会嫂愿意配合,说好咧。会嫂上来夺民儿手里的锄杆,民儿脚下弹着,身子乱扭,锄杆竟夺不下来。二嫂说,这小子,还怪有劲呢!她肚子往前一顶,把民儿抱了起来,使民儿的双脚脱离了地面。这时会嫂顺势猛地一抽,把锄杆从

民儿的手里抽了出来。她们并不是担心民儿会把锄杆当武器用,锄杆太长,在人中间别来别去不方便,抽去了障碍物,整治起民儿来就顺当多了。

被抽去锄秆的民儿,不知道两个如狼似虎的嫂子下一步将对他怎样。定是出于一种男性愿意逞强的本能,他在二嫂怀里拼力挣扎,一点也不甘心就擒。他的两只胳脯被二嫂捆绑似的抱住,施展不开,就用双手就近抠二嫂的大胯。他的两条腿被抱得悬空着,就用一只脚钩住二嫂的小腿肚子,企图把二嫂勾倒。他的身体使劲绷着,还把二嫂上衣的扣子弄掉了一颗。就这样,民儿把二嫂给惹了,二嫂喘着粗气,头上冒出了汗。要是民儿像只绵羊一样向二嫂求饶,二嫂也许不会这么来劲,民儿这样叫劲,这样乱挣,正唤起了二嫂吃硬不吃软的那股劲头。二嫂叫着,好啊好啊,你小子还来劲了。她叫着会嫂,来,把这小鸡巴孩儿的裤子扒下来,看看他的家伙毛儿扎全没有。二嫂说着,把民儿斜着一撂,撂倒在地上,并压在民儿身上。会嫂就去解民儿的裤带。民儿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他的脸一下子红透,说,哎,哎,不敢!不敢!无奈他的双手被二嫂固定住了,他的双腿也被会嫂压住了,已动弹不得。二嫂说,怎么不敢?看看还能看飞了!会嫂附和,就是的,看飞了再给你逮回来。

当民儿的羞处被强行暴露出来后,两个嫂子评价并不高,二嫂说,呸呸,丑死了!会嫂也说,恶心死了。

既然如此,她们就别看了。可是,当民儿趁她们愣神儿的工夫抽出一只手捂住羞处时,二嫂一把将他的手扯开了,在上面捞摸了一把。会嫂当然要与二嫂平分秋色,她也不失时机地捞摸了一把。不料民儿也是惹不得的,他的东西迅速振奋起来,直指蓝天,大有振翅欲飞的势头。同时,民儿不知从哪里爆发出那么大的力气,他噢地叫了一声,一个打挺,竟从两个嫂子手下挣脱出来。两手恢复自由的民儿赶紧把裤子提上了。

三个人一时无话可说。附近有一块红薯地,满地绿汪汪的。每一棵红薯的根部都膨胀着,显得鼓堆堆的。附近还有一块茁壮的玉米地,玉米的粗莛子正从玉米裤子里往外抽,似乎能听见玉米莛子抽动时发出吱吱的声响。夕阳变得柿子一般稀软,临下山的那一刻几乎成了黏乎乎的流质。后来还是民儿先说话。他的嘴咧了一下,又咧了一下,才把话说出来了。民儿是个守规矩的人,他说的话当然不是恼话。可是他说的话确实让二嫂和会嫂感到意外。民儿说,你们看了俺的,也不让俺看看你们的。

二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美的你,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了。会嫂拒绝得比较坚决,她说,想看俺的,想瞎你的眼!

民儿还有话,他说,你们不让俺看你们的,俺就告诉二哥和会哥,让他们揍你们。

二嫂、会嫂才不怕他告诉别人呢,她俩的一致意见是,民儿要是敢胡说八道,她们就说民儿不老实,让队里人斗争民儿,专他个小的政。

民儿一听斗争和专政的说法儿,顿时就蔫了。

二嫂和会嫂互相看了一眼,笑了。她们两个在娘家时是贫农,嫁到这村的家庭还是贫农,算是双料的贫农。民儿呢?他爷爷是地主,他爹是地主,他姥娘家也是地主,他就是地主家的孩子。既然是地主家的孩子,在村里就不能那么自在,就得会吃亏,会垫底子。民儿在村里吃亏的事是家常便饭,凡是贫下中农家庭的人都可以拿他出点气。民儿在前面走得好好的,一个人悄悄赶上来,把一个活蛤蟆装在民儿的后脖领子里去了。民儿缩着脖子,刚把蛤蟆从衣服里抖落出来,那人又一把掐住民儿的后脖领子,一个脖儿拐就把民儿拧倒了。有人口气上对民儿和气一些,说民儿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民儿过去了,笑着的人并没跟他说什么话,而是弓起指头在他脑门子上嘣地弹了一下,把民儿弹得愣怔着,脑门子上眼看着起了一个红包。如果有几个人,他们就把民儿的双手捆到背后,把民儿的裤腰脱到腿弯儿那里,然后罩在民儿的头上。这个游戏的名字叫老头儿看瓜。其实民儿什么瓜也看不到,他的脖子窝在自己的裤裆里,窝得比豆芽菜弯得还厉害,是相当难受的。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民儿也不许恼,不许骂人,顶多只是哭一哭。以前,拿民儿寻开心的多是男贫下中农,不是说男女平等吗,作为女贫下中农,二嫂和会嫂她们干嘛不能拿民儿寻一寻开心呢!从阶级斗争的角度讲,她们为什么不能和地主家的孩子斗一斗呢!

自从上次给民儿的那玩艺儿曝了光,二嫂很难再抓到民儿。民儿老是远远地瞄着她,看见她在那儿,民儿像小鸡见到老鹰一样,早早地就躲了。在一些公开的场合,比如队里开全体社员大会什么的,二嫂才会比较近地看见民儿。民儿这小子,只要一看见她,脸唰地就红了。二嫂就是不能看见这小子脸红,脸红表明他心里有事,倘是让明眼人看见,好像他俩之间真有什么让人脸红的事似的。还有,见到民儿的脸发红,她的脸也很热,怀疑自己的脸也红了,这可如何是好。一次到镇上赶集,二嫂无意中在人群中碰见民儿,她心上一喜,喊着民儿民儿,从竹篮子里拿出一个刚买的甜瓜给民儿吃。民儿的脸一红,不但不接瓜,连句话都没有,赶紧钻进人缝里溜了。这就让二嫂有点生气了,她退到街边呆坐着发了半天狠,就不信治不了这小子。二嫂心里还有些乱,那天在豆地里捉弄民儿的情景老在她眼前晃。民儿的那东西那样新鲜,那样饱满,那样烫手,那样滑润,真是难得的好东西啊!民儿那地方刚扎出来的毛毛也很好的,绒绒的,恐怕比最美的羽毛都美丽。

一天午后,二嫂使了点小计谋,到底把民儿抓到了。她说是让民儿帮她干点活儿,民儿不敢不去。等民儿进了她家的院子,她就把大门关上了。这让民儿警惕起来,他问二嫂干啥活儿。二嫂说活儿不算重,到屋里就知道了。到了堂屋里,民儿问,二哥呢?二嫂说,你二哥跟田大爷一块儿到南乡买牛去了。民儿站在屋当门环顾了一下,神情有些紧张,他还是问二嫂让他干啥活儿,二嫂去里间屋拿出一个洗好的甜瓜,让他先把吃瓜的活儿干了。

吃瓜算什么干活儿,民儿说不吃不吃。

二嫂把脸子撂下来,说你敢,我让你吃你就得吃。那天在集上你闪了我的面子,今天我得把面子找回来。

民儿说他不喜欢吃甜瓜。

二嫂把甜瓜杵在民儿嘴上,说你个狗小子,这瓜就是毒药你也得给我吃下去。

民儿吃得并不甜,可二嫂问他甜吗,他说甜。

吃完了瓜,民儿说,现在该正式干活儿了吧?二嫂说,那就干吧。二嫂让民儿到里间屋。里间屋有一张大床,还有一种类似甜瓜的气息。二嫂靠在床帮上,说,那天你不是说要看看俺的吗,来吧,今天就给你看。

一听这话,民儿的脸不光红,而是有点白了,他说,二嫂,我是说着玩呢,说着玩呢,你千万别当真。

二嫂拍了床帮,口气突然严厉起来,说,你这个地主羔子,我让你看,是看得起你,你要是不看,就是看不起我,今天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不看也算看了。说吧,你到底看不看?

民儿嘴里有些支吾。他就怕人家骂他是地

主羔子,一骂地主羔子就意味着跟他讲阶级斗争,他的头像挨了棍击一样,就蒙了。

二嫂命他快说。

他说,二哥呢?要是让二哥碰见怎么办?二嫂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二哥到南乡买牲口去了,十来天才能回来。你这个大傻瓜。二嫂遂解开上衣,先把两个肥奶扑楞弄了出来,问民儿,好看吗?

民儿说好看。

二嫂说,好看的还在下面呢。二嫂退下裤子,把她的隐秘部位露了出来。二嫂让民儿走近点儿,要是看着好看,就好好看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民儿看得两眼发直,心跳如捣,喉咙里干渴得厉害。他不明白,自己刚吃了一个甜瓜,为什么还这样渴。

见火候差不多了,二嫂提出一个要求,要把民儿的东西重新看一看。她这次君子动口不动手,让民儿自己把东西掏出来。

受到二嫂的引导,民儿像个失去思维的傻子一样,不知怎么就解开了裤带,就把自己的东西毫无保留地端了出来。也许是他的东西急不可奈,自己顶开裤子,跳将出来。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当然不是互相看看就能了结的。

完事之后,二嫂又骂了民儿,说你这个地主羔子,还嫩点儿。她要求民儿,以后表现好点儿,不许躲着她。她什么时候需要民儿帮忙干活儿,民儿就得当成头等大事,赶快来。只要民儿表现好,她就跟当队长的公爹说说,不让别人斗争他。要是表现不好,话就不好说了。二嫂认为,民儿今天的表现还凑合。

从心里说,二嫂是喜欢民儿的。二嫂在娘家当闺女那会儿,一切都收敛着。村里虽然也有不少男的,但因为都是同宗同姓,男女之间是近亲互相排斥的关系,她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一个男的。嫁到这个村就不同了,她对每个男人都要研究研究,都要和自己的丈夫老二比较比较,看哪个男人比老二更好一些。她想过,要是当初人家给她介绍的不是老二,而是这个村的另外一个男人,那么她就可能成为另外一个人的老婆。这就是说,这个村的每个男人都有成为她丈夫的可能。这就是婚姻的偶然性,也说是婚姻的胡乱来,碰到谁算谁。她把这个村的男人在肚子里扒拉来扒拉去,最后还是觉得民儿这小子好一些。民儿的长相就不用说了,这小子长得像他娘。他娘就长得那样的白净,那样顺溜,两道眉毛黑黑的,一笑小眼儿弯弯着,把村里的大小男人迷得够呛。二嫂喜欢民儿那个巧劲。同样的高粱篾子,别人编出的帽壳粗粗拉拉,松松垮垮,一个夏天戴不到头就坏了。民儿编出的帽壳细细密密,紧紧凑凑,遮了阳还能遮雨,挡了雨还能挡雪,头年编的,二年还能戴。一台锅灶,让民儿扒掉重垒,火着旺了,水滚得快了,做一顿饭比原来能省下一半柴。二嫂更喜欢民儿那个灵透劲儿。有一回,驻队干部在田头休息时讲了一个笑话,笑话稍微含蓄些,只有她和民儿听懂了。听懂笑话后,她想找一个人交流交流,可好多人都瞪着眼张着嘴犯愣。她看了一圈,只有一道目光和她碰了一下,那道目光就是民儿的。她禁不住和民儿会心地微笑了一下。就是那次会心的微笑,使二嫂再也不能忘怀,一想起来心中就像水波一样荡漾无边。要不是民儿的家庭是地主成分,嫁给民儿这样有心有情的男人是再好不过了,做个女人一辈子才不冤枉。可是不行啊,民儿的成分高,地位低,而她的成分低,地位高,他们不是一个阶级。不是一个阶级就不是一个阵营,不是同一阵营的人怎么能够结婚呢!话两头说,这样也好,要是民儿跟她同属一个阶级,说不定民儿的两个鼻孔朝天,连多看她一眼都不看。民儿处在现在这样的地位,她正好可以利用自己阶级上的优势,和民儿斗争一下。

会嫂也需要和民儿作斗争。会嫂把和民儿作斗争的场所安排在玉米地里。玉米长得很茂密,跟树林一样,人一钻进去就看不见了。玉米棒子发育得不小了,有的突破了青色的包皮,把闪着光亮的顶端部分裸露出来。玉米花儿的花粉是绒黄色的,在花枝上挂满一串。花粉敏感得很,在无风的情况下,它也颤颤悠悠。地上落着点点滴滴的花粉。整个玉米地里飘满了醉人的气息。会嫂和民儿作斗争的借口与二嫂如出一辙,会嫂说,你不是说要看看俺的吗,给你看吧,反正也看不坏。

民儿有了和二嫂的经验在身上,神情不那么紧张了,他说,我要是不看,你是不是就抓我的阶级斗争,让别人斗争我。

会嫂说,那当然,你小子怎么知道?

民儿说,这谁不知道,反正谁想欺负俺就欺负俺呗。

会嫂问,谁欺负你了?是不是老二家那娘儿们欺负你了?

民儿说没有。

那你到底想看不想看。

你不叫俺看,俺不敢看,你叫俺看,俺也不敢不看。

会嫂喜得在民儿身上拧了一把,说你小子乖得很呢!

会嫂在玉米地中央选了一片空地,地上很干爽,看上去也很洁净,只是表面颗颗粒粒的,不太平。会嫂用手掌在地上摁了一下,手掌上马上硌出了好几个红色的小坑。会嫂不愿意将另一个肥白处直接硌在地上。便揪了一些玉米叶子铺在下面。会嫂揪玉米叶子时发出一些声响,民儿问,这不会让别人听见吧?

会嫂说,你就放心吧,这里保险得很。

会嫂准备好了,民儿又问,怎么看?

装憨,用你的眼看。

然后呢?

想用什么看就用什么看。

那,我不会呀。

笨蛋,不会我教你。

之后会嫂说的话对民儿来说仍是打击性的,会嫂说,你真是个地主羔子!

二嫂和会嫂都懂得,阶级斗争是千万不能忘记的,不是讲一次两次就讲完了,得经常讲。她们都深有体会,阶级斗争一讲是很灵的,尤其是对民儿来说。二嫂一有机会就要跟民儿讲一讲。有时在一些公开的场合,当着别人的面,二嫂让民儿帮她干活儿时,民儿就得犯一点倔,跟二嫂配合一下。民儿说他今天有事,改天再去吧。二嫂当然很严厉,说,贫下中农让你帮助干点活儿,你推三推四的,我看你还是不老实。民儿的样子很委屈,说我怎么不老实了,你哪次让我帮你干活我没去!二嫂说,你不去行吗!现在不是旧社会,不是你们家压迫贫下中农的时候了,告诉你,我们贫下中农翻身了。民儿表示服从,说好说,我去还不行吗。

别人都说二嫂的阶级立场够坚定的,斗争性够强的。

会嫂和民儿作斗争的情况就不细述了。会嫂还是乐意在野地里和民儿进行斗争。玉米收割了,他们就转移到菜园的泥巴屋里开展斗争。在一个美好的秋夜,会嫂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竟和民儿斗争了三次,可把民儿斗孬了。

二嫂和会嫂碰面,都不再提到民儿。由于长期开展斗争,她们的脸不由地互相板着,都成了阶级斗争脸儿。

民儿的姐姐嫁给了新疆一个劳改期满的人。过了一段时间,姐姐来信,让民儿也到新疆去,说新疆闲地很多,民儿去了可以开荒种地。因出门需要大队开一封介绍信,民儿要去新疆的事村里人就知道了。二嫂不同意放民儿走,她对公爹说,民儿想逃避贫下中农对他的专政,不能让他走。会嫂的意见和二嫂不谋而合,她找到村里的驻队干部说,民儿的姐姐就不愿意嫁给贫下中农,民儿现在又要走,我看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万万不可麻痹大意啊!

刘庆邦,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断层》、《走窑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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