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溦
人面临苦难时有两种选择:一是逃避,让痛苦的影子苦苦追赶他过速的脚步;再就是忍辱负重,哪怕身心被压成一条经年的扁担。有的生命面对苦难自决自残,像那烛火,风一吹,就灭了;有的却蓬蓬勃勃,反而成了经霜的梅花,越开越艳。
可苦难选择了年少呢?当我终于站在了大人的风景线上回想这个问题时,不禁噤若寒蝉。
我常常说起我苦难的少年,哪怕面对着年过半百的母亲。每当这时她便绝口无言,眉间含了悔意,这足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的母亲容颜。
胆怯羞怯的我18岁选择远离,其实是对那个阴暗家庭的反叛和自我保护。当身边的男兵用羡慕之极的语调说:你一定生长在一个温暖的家庭中,你一定有许多爱的滋润,18岁的我只能用一个凄恻的微笑和转身离去作为回答。
当我尚对这个世界充满格林童话式的幻想时,我被父母从外婆那有树林有萤火虫的温馨的家中带进城,开始了我黑色的少年生活。
直到成人后追溯那一段历史,我依旧把它归罪于母亲,母亲的冷酷和歇斯底里及父母并不成功的婚姻。
那时尚在大学读书的母亲已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外婆的娇宠养成她的过分骄纵。她邂逅了父亲后,一下被他那种军人的挺拔英俊所吸引。父亲的家庭足一个繁衍旺盛的家庭,他们在最贫困的年代依旧能吃饱肚皮喂养着两匹牲口。世代贫困的外婆有着极深的贫下中农意识,不愿意女儿与…个富户联姻。可爱情的火焰烧着,母亲在一个假期卷起小包裹跟着父亲登上抵京的列车,首都北京毕竟对她有太多的召唤和吸引。
生米煮成的熟饭虽然并不美味可口,可通达的外婆还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跨越阶级的界限挎着一篮子白面馍到亲家家里认了这门亲事。
走出梦幻的母亲尽力抹平着与只有高小文化水平的父亲之间的隔膜,她乐此不疲地奔波于家乡的课堂与京城的红墙绿瓦中,期待着有一天能融入长安街上下班的车流里。她日复一日地做着美梦,也日复一日地加深了对首都的感情。何况,父亲的工作在当时的潮流中是如此神圣和崇高,他是在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啊!
当幻想的翅膀飞得越高,它坠落到现实的地面上时,也会伤得格外重。无论年轻的母亲对首都崇拜到何种地步,无论她的向往曾怎样支撑她熬过一个又一个孤寂凄清的夜晚,她都坚决地相信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父亲能给她一个皇城脚下的安稳的家。可“文革”的一声炮响,毁灭了母亲所有的梦想和计划。那个昂首阔步出入于中南海、大会堂,那个英俊潇洒地跟随首长会见过赫鲁晓夫,那个有着卓越舞姿在春藕斋翩跹起舞的中尉军官,夹在一大拨被遣返的军人中,灰溜溜地回家了。匆忙卷起的行李,被曾经万分熟悉却猛然间陌生起来的领导,随手扔上送站的面包车。
母亲接回神情黯淡的父亲时,一定是无泪的。我常这样想。可有一颗怨恨的种子,便埋在母亲那个并不宽阔的胸怀里了。
有什么比对美好生活渴念的彻底破灭更撕裂人心的呢?
而曾经被母亲一一回绝过的那些大学生、机关干部,后来却从容地纷纷定居北京。
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生的。如果人类能选择死生,我想,我是宁愿以死来抗拒在那个时刻到这个世界上做人的。
无论现实的悲欢如何让我逐渐成熟或深刻,简单的我依旧度量不出意外的打击对于母亲心灵的扭曲,以及这种打击所造成的压抑和不可恢复。被扭曲的母亲的灵魂,是长大成人后的我一直想了悟的一个谜。而少年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母亲抑郁而暴躁的性格。在我懂得用眼睛和话语来观察和描述这个世界时,我就发现了母亲是我天空中一片不祥的星云,她身上渗透的高贵而冰冷的寒气,是我告别外婆一踏进“家门”时的感受。她除了用手上随时抄起的物件或巴掌腿脚漫天漫地地伤害我的身体,她还把话语磨得锋锋利利像一把刀子,在我懂得羞耻和自尊的年龄频繁不休地掷向我,让我饱尝无药可治的疼痛和麻木。在那些稚嫩的年龄里,我常常幻想到家里来做客的每一位温情阿姨都是我的亲妈,她们和眼前的“后妈”喁喁交谈是在交涉如何把我带走,带回她们温情的怀抱里。而每一次眼巴巴地看着她们走出家门,连头都不回的背影,年少的我都会经历一次母体与婴儿血淋淋的悲痛与分离,以及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失望。春雨绵绵,大雪纷飞,阳光灿烂,甚至彩虹挂上天边吸引所有的孩子出门,我都蜷缩在自己阴暗的小屋里,趴在床边,读冰心的书:“母亲咽!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儿来了,谁是我无遮拦天空下的阴蔽。”我常常捂住嘴巴哭得浑身发颤。
尽管没有温慰没有爱,我还是像一株野草似地蓬蓬勃勃长大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生命的柔软坚硬是任何灾难的钢刀都斩不断的。在懂得苦难之前,我早已体验了苦难。当我能平淡地复述这一切并不再有泪水时,我想,我是真正地无愧于命运了。而过去的悲欢仿佛前世的梦境。生活中总得有这样那样的时刻,允许爱成为一种承受,一种制约,一种过失,甚至一种负重。
日渐长大的我,也有着日渐坚强起来的独立人格,这足母亲的冷酷所给予过我的最好的礼物,也是母亲觉得我大到完全可以与她平等对话时,我常拿出来举例说明的事实。直到有一天跟已经工作的弟弟聊天儿,我听到了弟弟极其抱怨的口气:姐,你回来那么两天干吗?点着了导火索等你走后炮弹才爆炸,两三天内都熄不了火!一细问才知道,因为:工作匆忙父亲没来得及让我吃到他拿手的糖醋鱼,并且生硬地说了句不许我跟恋人交往的话。大发雷霆的母亲便重操了旧习,摔掉了所有的碗、盆和花瓶——母亲不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尽管她知道我已有足够厚实抵御灾难、痛苦的外衣。而我,确实感觉不出一颗心,到底为此该悲还是该喜。
可出人意料的幸福和欣喜,却源源不断地从母亲那里传送过来,让我吃惊从而怀疑:我少年的那一个母亲是否真实存在过?
母亲会突然间打来电话,说她就在我部队大门外。老远就会看到炎炎烈日下怀抱了一大包水果的母亲,气喘未定满头大汗地站在拦住她的门卫伞下,左顾右盼。我想像不出从未做过饭干过任何体力活,一向注重衣饰装扮的母亲,是怎样从遥远的北京站倒了地铁挤汽车过来的,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心思支撑她,赶两三个小时的火车,只为了给爱吃水果的女儿送来足够多的水果。
甚至母亲只为送来她亲手缝制的椅垫或毛衣,便可以在寒风四起的校园里足足静候我两个小时。只要听到我的电话,她便絮絮叨叨不停地嘱托叮咛。在她温厚的话语中,我看到自己逐渐缩小,变成一个8岁顽童,在话机旁撒泼耍赖。被宠爱的感觉原来如此美妙,可以允许自己做一些自己明明知道的错事,却不被人指责,并有人含着幸福的微笑温柔待你,宽容无比。
一个人的日子在自己的检阅中简单而孤寂,像风掀过的一本本日历。
1995年春节过早地降临时,23岁的我的恋爱史掀开帷幕。敏感的母亲远隔了几百公里,我还是感觉到了不满意的气息。她一次又一次打来电话,表明她的心迹:妈妈惟一的条件就是要你找个家是北京的,除此之外妈妈什么都不管。
我却告诉她我与湖北籍男军官的感情如日中天,而且,他就在父亲的部队担任着同年轻的父亲相同的使命。母亲沉默了许久,我却感觉到了阴暗像涨起的潮水,迅猛地袭来,我听到了电话线那端坚定的声音:我不同意!冰冷裹挟着我回到少年。而少年的我是无力的,现在的我已学会反叛,学会在反叛中寻找快感,我会自己选择自己的生活!困惑只是水边过往的船只,一种并不重要的衍生物。
母亲却连日赶过来了,面对坚定的我,她又一次暴跳如雷,把枕头、衣架扔到我身上,并且绝望地要马上离开,从此不再见面。我冷静地看着这一切,固执得像一块拒绝金刚石的硬玻璃。我望着毅然摔门而去带着满脸泪痕的母亲的背影,从门外挤进来的空气冰冷彻骨。
我想:母女关系如果如此轻易就会断绝的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可还是有两行泪冰凉地滑落到地板上,砸出了自己过速的心跳。等心情逐渐平静后,我听到了门吱钮响了一声,一双温热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孩子啊!妈是为你好,妈怕他把你带到湖北,妈费尽苦心千方百计把你调回北京,是让你替我好好在这儿活上一生,你是在还妈妈的愿啊!一个一生被驱逐的愿。可后来想想,你有你的生活,命运也不是让人随意翻动的书本,只要你觉得幸福,我还有什么要求呢!”
默许的母亲就像当年的外婆一样,从此没再多说一句话,并用她的智慧和耐心对受过伤害从而更加固执的父亲做着调解工作。
这常让我想起母亲一直挂在嘴边的名言:“世上没有不是的妈妈。”
在这种复杂的呵护中,母亲容忍了多少担惊受怕,而又有多少难言之隐是母亲对女儿不想出口、不能出口的嘱托啊!
而我,不再是一枝孤独地承受风雨的红莲。
如果母爱是可以培植和改变的,记忆又何尝不能被今日的情绪所淘汰?如果苦难与痛苦是每一个生灵必须担当的,那么,感激和承受又会是灵魂的别一种声音。
我常想起在另一个小城生活的曾经有热烈追求的母亲。就像我看到一队队花白头发的老年人,闲适无比地在北京街头巷口舞着秧歌、习操练剑,心中总有一种异常的冲动。什么时候我能给父母晚年以心灵的宁静,让他们飘移的灵魂复归原位,那么,北海白塔的峻逸,故宫殿宇的庄严,又会在父母沧桑的回忆中了。
上帝派我来安抚母亲,恍惚间却有温热宽厚的手罩到我的手上了,那是母亲,她静静地笑着说——
不需要你许诺什么,只要你过得快活。
(沈海梅、任国军摘自2000年5月31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