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英博士的选择

易　木

1996年，中科院推出了一项颇具战略眼光的“百人计划”，旨在吸引国内外优秀科技人才，造就一批杰出的学科带头人，使中科院成为具有国际先进水平的科学研究基地。三年多过去了，“百人计划”进展可喜，一批优秀年轻的学科带头人在诸多科学领域崭露头角。其中一半以上为海外归来的留学生。谭铁牛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1998年1月的北京尚处在冬季，但那一天铁牛感觉十分的温暖，铁牛终于回来了，从英伦三岛越洋过海，带着他美丽温柔的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儿子，回到了阔别13年的祖国。当飞机降落在北京机场上的那一刻，铁牛的心头涌出一股热流。他在心里深情地说：祖国母亲，您的儿子向您报到!贫困中的一捧甘露，

贫困中的一捧甘露，滋养了他一颗报国的心

1964年，铁牛生于湖南茶陵县一个农民家庭，他成为继大哥黄牛、二哥水牛之后寄托了父亲摆脱贫困命运愿望的又一个男孩。然而父亲希望儿子们如牛一般劳作换得丰衣足食的愿望似乎太遥远了，那片祖祖辈辈翻了不知多少遍的黄土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长出的除了贫困还是贫困。

小铁牛一家一日三餐红薯充饥，在他的记忆里，家里从没吃过炒菜，常常是辣椒用热草木灰烤一下，伴着酱油下饭。铁牛除了上学，早上要拾粪，午间要放牛，下午要砍柴，晚上家人早早睡了，他就在油灯下复习功课。许多次，他又困又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夜燃尽的灯油熏得他满脸黑灰，母亲心疼地唠唠叨叨，既心疼儿子，又心疼那点用鸡蛋换来的煤油。

现实与学校老师的教育，使年幼的铁牛逐渐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要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只有掌握知识，依靠科学。他暗下决心，刻苦学习，有朝一日能用自己的所学振兴家乡。初中毕业后，铁牛在茶陵县一中参加了全县高中统一入学考试和全县中等专科学校的统一入学考试，结果前者他考了全县第一，后者他考了全县第二。他十分希望选择升读高中，学习更多的知识，但是读高中所需负担的学杂费对他的家庭来说已不堪重负，他不得不作出读中专的选择。就在这时，县政府和茶陵一中的校领导知道了这个穷孩子矛盾而痛苦的心情，他们决定拉这个孩子一把。学校破例减免了铁牛的一切学杂费，并给了他最高等级的奖学金。铁牛跨进高中校门的那一天，激动得哭了。多少年之后，每当回忆起这件事，铁牛总是充满深情：“没有家乡政府和人民的支持，就没有我的今天。祖国和人民恩重如山，乡村学子终身不忘!”

贫困中的一捧甘露，滋养了铁牛日后割舍不断的报恩报国的一颗赤子心。

铁牛没有辜负父老乡亲的厚爱，1980年他16岁高中毕业后考入了西安交通大学，1985年他21岁时又有幸获得国家教育部的资助，远渡重洋，到英国求学深造于世界著名的伦敦大学帝国理工学院。世界向从中国山村里走出的铁牛展示出迷人的前景……

当他在西方社会名利双收之际，他作出了惊人的决定：全部放弃，回国！

在英国期间的谭铁牛，凭借他的勤奋、聪明、才智，一路春风。

他于1986年和1989年先后获得帝国理工学院的硕士和博士学位。随后，他被聘为英国知名学府雷丁大学计算机系博士后研究员，1993年又被提升为高级研究员。1994年通过公开竞聘，他获得了这所大学的终身教职。他作为主要研究人员，参与并主持了涉及车辆识别、智能图像数据库、多媒体技术等领域的多个研究项目，都处于国际领先水平。1996年在第七届英国机器视觉年会上，谭铁牛当选为英国机器视觉与模式识别学会理事，成为这个学会有史以来第一位非英国籍理事。他在他的学术圈子里受到器重与尊敬，前方光明的坦途足可以一眼望得到的。

生活中的谭铁牛幸福美满，他有一个小他两岁的美丽温柔的妻子和1997年出生的活泼可爱的儿子。妻子闻桦毕业于国内大学图书馆专业，她凭着优秀的专业成绩，也获得了雷丁大学图书馆的终身职位。他们在雷丁市的家，拥有当地留学生中最好的住房和区位地段，出门开车25分钟可达国际著名的希思罗机场，出门步行10分钟可到一个漂亮的大湖畔。以房子为中心，15分钟的车行路程范围内，托儿所、中学、大学、医院、运动场样样齐全，从培养下一代考虑，这里堪称“儿子的天堂”。铁牛的收入在当地属中上水平，养一个家绰绰有余。为两人能“轻装”工作，他们找了一个英国保姆带孩子，还买了车，上下班铁牛开车，闻桦搭乘，出入成双。他们早在1994年就拿到了绿卡，只要愿意，他们还可以随时取得英国国籍。铁牛所有这一切，令许多华人甚至英国人十分羡慕。认识他的人都认定，他将永远扎根在这里。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拥有这一切的谭铁牛，心里一天也没有平静踏实过，置身于洋房汽车的生活中，他时时想起湖南茶陵的草屋、油灯、土灶、水井；事业节节顺利不断攀升中，他时时想起茶陵的父老乡亲当年全力扶助他升读高中的情景。他常常思索：为什么国土面积只有中国五十分之一并远在万里之外的英帝国主义，当年能强行占领祖国的领土?为什么一个有五千年历史文明的古国，人民在自己的国家曾蒙受诸如“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奇耻大辱?为什么至今当中国公民出现在西方国家的旅游景点时，常被人误认为是日本人呢?就这一点，铁牛和家人已有过不下七八次的“心痛”经历，甚至当询问者确信他们是中国人时，仍要再问一句：“是开餐馆的吧?”在这些西方人的眼里，中国人的才能顶多也就是到这个档次。

谭铁牛为此深感屈辱。他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干和学识在学术的小圈子里受到器重与尊敬，然而走在大街上，在社会的大圈子中，他的黄皮肤、他的中国人的身份使他认识到，只有自己的祖国强大了，在海外的华人才能被当做一个整体受到广泛的尊敬。有一件小事，对铁牛的震动更大。那是在一个圣诞节的晚上，他与妻子应邀去导师家做客，席间导师喝了一些酒，口吐真言，他说铁牛在他带过的学生中是最优秀的，他为此感到遗憾，他更愿意教本国的学生，目的是希望将自己的学术思想全部传给英国人。铁牛闻此十分震惊一个崇尚个人奋斗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公民，尚且有这样的民族责任感，而作为一个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公民、一个国家和人民培养起来的青年学子，却不能用自己的所学报效祖国，这是何等的憾事?!

铁牛越来越处于内疚、不安、焦急与渴望之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越来越没有在异国他乡安居乐业的心情”。他开始和妻子越来越多地讨论“科学与科学家”的问题，他首先肯定科学是无国界的，但他坚定地认为科学家足有国界的。他对妻子说，他“不希望将自己的一点聪明才智贡献给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他决心回到祖国去。

谭铁牛开始密切关注国内的科研

进展和科研环境状况；期待着能有一个施展才华为国效力的最佳时机。机会终于来了。1996年，中科院决定在模式识别学科招聘一位入选“百人计划”的学科带头人，谭铁牛立刻递交了申请书，经过激烈竞争，他成功地入选。

接下来的1997年，是铁牛夫妇最繁忙的一年。他们双双向雷丁大学递交了放弃在这所学校终身职位的辞职书，认识他们的人都大为震惊，有人说他们“疯了”，也有人怎么也不相信，认为他们不过是暂时回去，还要回来的。铁牛夫妇接下来的举动，令所有人哑口无言。他们卖了汽车，卖了房子，卖了所有的家当，曾有人建议他们留条后路不要卖房子，按英国法律，只要有房子在，绿卡就可以永久保留，如果没有房子，两年之后绿卡自动失效。铁牛没有接受这个建议，他说：“我对自己的选择绝不后悔!”并开玩笑说这是“彻底革命”。

比起在国外，他感觉不是失去很多，而是得到很多很多

回到祖国的谭铁牛，被任命为中科院自动化研究所所长助理、模式识别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博士生导师等职。他还是国家“863”计划智能计算机专家组成员、中国计算机学会青年计算机科技论坛学术委员会主席，同时担任了国际权威学术期刊《Pattern Recognition》等杂志的编委。

回国至今，他已主持了多项由中科院“百人计划”项目、国家杰出青年基金、国家基金委重大项目国家重点基础研究“973”计划以及“863”计划等资助的研究课题。他坚持以“国际学科发展趋势、国内经济建设需要”为选题原则，在模式识别国家重点实验室开辟了多个新的研究方向，其中动态景物的视觉监控、基于人的多种生物特征的身份鉴定、数字图像的水印技术等，都是当今国际学术界和高技术产业备加关注的热门课题，并对我国这样一个人口大国具有重大现实意义，一旦取得突破，其应用前景不可估量。目前，这些工作都取得了可喜的阶段性成果。

回顾自己回国后一年多的工作，谭铁牛感慨道，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事业感、责任感和幸福感。对一个青年科技工作者来说，能在养育自己的国土上做自己想做的事，最大限度地施展自己的一点聪明才智，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追求融入到祖国的大发展中，这是无比幸福的。

采访后的第三天，我到了谭铁牛位于中关村的家，见到了他的妻子闻桦。此时，铁牛已赴英国参加学术会议。我与刚刚在单位献过血正在休息的闻桦聊了一会儿，惊异地发现，她对舍弃舒适的生活与铁牛一起回国看得如此洒脱：“物质生活这个东西没边，好了还想好，没什么大意思。但铁牛回来为自己的国家做贡献，这是到老想起来都会感觉欣慰自豪的事，值得!”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句古老美丽的诗句所蕴含的深情，将在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的心中绵延不绝……

(郭陈、郭拴贤摘自2000年2月26日《河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