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清源自传(伍)

2000-06-14 03:20□文/吴清源
棋艺 2000年5期
关键词:对局白棋名人

□文/吴清源

新布局的诞生(上)

川端康成先生在登载过《木谷实选集》(日本棋院刊)的月报上曾发表过“新布局青春”一文,他这样写道:“木谷实、吴清源创造新布局的时代,不仅是二人盖世天才的青春时代,实际上也是现代围棋的青春时代。新布局仿佛是一阵春风,她吹燃起青春独具的创造与冒险的热情之火,给棋界带来了绚丽灿烂的春天。虽然继木谷、吴之后,又涌现出了优秀的后来者,但是,可以想像,像新布局时代的木谷、吴那样旗帜鲜明地振兴棋坛、划时代的一代新人还未光临。当年,木谷、吴创造的新布局,是今日弈苑鲜花盛开的祥瑞。”

对我来讲,如此不惜重笔的褒奖深感羞愧难当。然而,讲到新布局对现代围棋的进步起了巨大的作用,的确言之无误。

然而,即使是称为新布局,也并非就是天降地涌、突然诞生的新事物。新布局问世的数年前,它的萌芽就已经屡屡显露头角了。如我在昭和六年四段的时候,就曾在3·三投子;昭和七年升为五段后,也下过数局三连星的前驱——二连星棋。

升为五段后,我执白增多。由于当时无贴子的规定,若仍然依照昔日的小目定式,白棋无论如何都落后于人。布局应以平分秋色为原则,所以,白棋亦要像黑棋一样谋求实利才行。

我十分尊敬的本因坊秀荣名人的对局谱中,就屡屡见他执白投于星位,我之所以形成一种捷足先登、尽快展开的棋风,理由就在于我对于小目布局的棋深感急不可待。因而当时我打出的3·三或星的布局,是以“一手占据角地、尽快向边展开”的想法为根据的,这种想法对我来讲已是理所当然的思路,可是,人们当时把由角上小目开始缔角看作是绝对正确的,所以我的新下法带来了巨大的回响。

这个时期的木谷实,布局上总是投子于低线位上。他见战绩不佳,便不断地改变为高线位投子。这就是他开始构思“重视势力之新布局”的摸索阶段。

从昭和八年开始,我与木谷实进行了“十番棋”的抗争,新布局的嫩芽就从那个时期开始更清晰地显露锋芒,那一次的十番棋,并非是生死攸关的“擂争十番棋”,而是在昭和八年我升为五段与木谷实段位拉平之初,按照时事新报的计划而对局的。

我四段之时,执黑几乎未败过,然而对木谷实却往往黑先也难以取胜。昭和七年春季升段大赛时,我执白首次胜了他。以后,终于能和他势均力敌地平摆对局了。后来我成为新进的五段与他并驾齐驱时,所有的年轻棋手中只有木谷实与我可称为珠联璧合的名棋棋士。于是,时事新报社视此良机便制定出十番棋的计划。

就在这次的对局中,我执黑打出了在当时极为罕见的对角星的布局;木谷实也态度明朗地改变为“重视中央势力超过角地”的下法。

这次十番棋的第六局,中途移到了日兴证券社长——远山元一先生的家里对弈,此局的第一天在日本棋院进行,第二天在原地继续下的中途,据说木谷实的后援者——远山先生差人告知:远山先生因伤风卧养,实在寂寞,最好请到家里来下棋。于是,我们仓皇将对局场搬到远山家里继续厮杀。当时,棋已过中盘,远山先生盘腿坐在床上观战,当然,他的眼前是两个一头扎进棋盘里苦思冥想的棋士。

现在回想起来,远山先生观棋可真是逍遥自在。远山先生作为木谷实的后援者,常常以让九子来请木谷实教习。每次教习从早上10时开始,下一局要到傍晚6时左右才能弈完。木谷实下棋从不知偷闲耍滑,所以不断长考,毫不吝惜花费时间。但是作为对手并无那么复杂的思考内容,因而常常寂寞难堪。后来,远山先生时常骄傲地自称是:“木谷教习下,磨炼十年功”的人。总之,这些往事都能使人想起木谷实那种不弄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的耿直好学、质朴无华的性格。

可惜,这次十番棋因中途木谷实晋升为六段,与我的交手棋份出现了段位差,所以只下到第六局便以三胜三败而鸣金收兵了。

作为新布局构思的发祥地——信州的地狱谷温泉非常有名。当年我与木谷实在十番棋第五局的中途曾一起去过那里。那次对局正是盛夏炎热之际,“去温泉避暑和休养一下吧!”我听从了木谷实这一劝诱,二人携手去了木谷夫人的娘家——地狱谷温泉。且不管出门时第五局还是打挂状态,反正新闻社那里曾有话在先,说过只要能及时将对局谱登报即可,因而并未来诉说不满。

地狱谷距汤田中很近,沿长野铁道到上林站下车,再走三十分钟左右就进入谷地。那里有许多三宝鸟和猴子,是一个幽静的山林温泉胜地。我原打算舒适安闲地读读书,静养一下,所以出门时带上了《易经》和《中庸》两册书。

就在温泉放松静养的第二天或第三天的早晨,我呼吸着新鲜空气,信步走进木谷实的房间,只见他正面对一个陌生人讲解围棋,一问才知道木谷计划写一本《布局与定式的统一》的书,正在向作家鸿原先生口述。我当时也很感兴趣,于是便在一旁坐下听他讲解。讲的内容主要是有关新布局的观点,初听给人一种难以理解的强烈印象,然而,越听越发觉得言之有理,顿时我想,回去之后我也马上用新布局的观点去弈他几局。

木谷实的新布局观点,虽说一言难尽其意,但根据它的“重视向中央发展势力超过角地”来看,三连星是新布局的代表之一。提起现代的棋士,武宫正树九段的宇宙流可以说是最原本地继承和发展了新布局的观点。

我从地狱谷回到家后,马上就在报知新闻主办的棋赛中,以莜原正美为对象尝试了一下新布局的滋味;木谷实也以前田陈尔为对象领略了它的锋芒。可惜,也许是还未得心应手的缘故,我们俩都失败而归,不过,据说木谷的对手前田,被那种违反当时之常规的新手一打,顿时大惊失色。

新布局的诞生(下)

现在再看看我当时的棋,真是连自己也感到惊讶。其中最典型的可以说是我在同年秋季升段大赛中与小杉丁四段的一局。这是被俗称为“十六六指”(日本的一种摆石子比赛的游戏)的一盘棋,因布局时棋形与称作“十六六指”的小孩游戏非常相似,所以被如此命名。从此棋可以看到,为对抗白棋高位上的新布局,执黑的小杉四段有意识地在低位上投子布阵。黑棋首先采取在角地与边上争取实利,然后猛然在天元一打,是企图侵削白棋中央势力的战法。作为黑棋的布局也属于珍稀布局。

新布局在社会上得以广泛传播是在安永先生写的《围棋的革命——新布局法》一书问世之后。就在去地狱谷那一年的除夕,我离开公毅先生的府邸,归途中路过木谷实的家,正巧当时担任日本棋院主编的安永先生也登门来访。我们三人幸会一堂,安永先生趁机向我们二人频频开口,争论起有关新布局的事。我和木谷实共向阐述了就此有关的意见,末了又围住棋盘,边摆边说,争论不休。由于我们只顾着争论了,不知不觉地过了一整夜。打开窗门,方知天已大白,在寒风凛冽之中,迎来了新年的早晨。

每逢新年,我都要和濑越先生一起去明治神宫初拜,然后归途中到望月先生家去拜年。这已成为习惯了。因此,我一出木谷实的家门,便风风火火地跑回去,终于赶上了和濑越先生同去神宫初拜。

安永先生写的《围棋的革命——新布局法》一书,就在我们三人争论一夜后的不久出版了。这本书署名以木谷实、吴清源、安永一三人合著,实际上,主要是将木谷实和我的意见由安永先生统一归纳,并总结出精采的理论。他说从原稿动笔开始,到出版发行仅用了一个月便完成了,因而自鸣得意。回想起来,除夕那天安永先生来与我们热烈争论新布局,原来是为编写此书而别有用心的。蒙在鼓中的我,拿到这本书后才恍然大悟。

后来,“新布局法”在业余爱好者中间受到热烈的欢迎。据安永先生说,发行此书的那一天,来购书的人群行列将发行所平凡社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当时就售完了四万部。在那个时代,围棋书能售完四万部简直是超级畅销书。

总之,新布局从此后大有人缘,就连我和木谷实的对局中,木谷打出的新布局也被印出了号外,在街头巷尾到处发放。那是在报知新闻社主办的棋赛中木谷实打了个比小目和星更高一路的“五五”布局,因而报知新闻社将此以“木谷打五五”的号外大肆报导于世。

另外,在新布局兴起之初,还有第1手便打在比高目还要高的“四六”上的。这个“四六”曾被称为“大高目”或“超高目” 。可惜,那以后难得有人运用,所以“超高目”一词不久也因过时而被遗弃了。

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新布局不受任何繁杂的定式束缚,因而在广大的业余围棋爱好者中间倍受欢迎,这也许就是众人所望的必然之果吧。

总之,随着新布局的诞生,为昔日的小目定式所束缚一时的布局终于解放,人们布局的思维方式也获得自由,棋盘上的世界似乎越来越宽阔了。新布局被创造后不久,木谷实和我都大大地运用了它,并因胜率良好而再次鼓动起人门对它的热情。后来,其他的棋士也模仿我们创造出了如宇宙流等新下法。霎时间,日本所有的棋盘上到处都展开了壮丽的“空中战”。可是必须重申,新布局比起昔日的布局,并非因其优越而必胜无疑。关键在于,新布局是建立在行棋者棋力之上的艺术结晶。

由于我处于向名人挑战的地位,因而毫无顾虑、轻装上阵。说真的,此局给我的感觉还不如参加升段大赛时紧张,因大赛的每一局都关系到升段的大事。在众人眼里,与名人对局,非同小可。而我只觉得是“升段大赛中的抽空下一盘罢了”。但是,对以秀哉名人为统帅的本因坊一门来讲,毫无疑问,此局若败,将有损于本因坊家门的权威。因此,对卫道士们来说,这是一场包袱沉重的重大对局。

因我当时正处在用新布局下棋的颠狂时期,所以一开局,我就将1、3、5着按照3·三、星、天元的顺序打了出来。看到白棋在两个角上均投子于小目,因此,作为黑棋为了使实地与外势保持平衡,故而采取了将第5手打在天元上的布局。这并非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标新立异。

然而,此举毕竟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因我这三手棋,都是与本因坊家的布局教条格格不入。尤其是3·三,在本因坊门中规定为“禁手”。所以,不仅本因坊门中棋士们个个怒气冲天,就连一般的棋迷们也都大吃一惊。

实际上,3·三也好,星也好,我自己在升段大赛中曾打过多次。只是由于当时还处于《新布局法》一书出版的前夕,因而还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亮相。即便是天元,第1手就投打的棋也不乏其例。到了第3手时才去投,这在我自己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当时,濑越先生曾十分担心:打出这样罕见的布局,恐怕不到百手就会溃不成军呀!总之,我第1手棋打在3·三这个“禁手”上,这不仅引起社会上棋迷们的阵阵喝彩,同时,也是对名人、对日本人棋坛旧传统的挑战。于是,“岂有此理”这种口气的信件刹时间雪片般地飞到新闻社。

更有一件麻烦事:恰恰就在那时候,日本策划和挑起了“满洲事件”,日中关系越发走向险恶的道路上去了。当时各报刊均将我们二人的决斗夸大其词,大肆宣扬;随着社会上人们对此之关心越来越强烈,这盘棋终于被笼罩上一层“日中对抗”的辛辣气味。这对新闻社来讲,读者大增,自然是美事;然而对名人、对我来讲则是大伤脑筋的事情。

对局中由于考虑名人的健康问题,决定每周只在星期一对弈一次。从昭和八年十月十六日开始,一直拖延到第二年的一月二十九日才宣告终局。由于此局并未采用封棋制,名人可以视情况暂停,这一点对白棋绝对有利。到终局时,屈指一算,实际上对局天数只用了十四天。其中这样的情况很多:如第八天,白棋一开始就将早已预先考虑成熟了的一手打了出来,我只考虑了两分钟便应下一手。随后,名人来了个长达三个半小时的思考,到最后也未见他落下一子,就干脆暂停收兵回营了。这样,连新闻社也因报导内容不足而十分困惑,只好以“名人身体状况不佳,一手未打”这样的消息而搪塞过去。

此局基本上旗鼓相当,进展到中盘时,黑棋略微优势。可惜,由于后来有迫使濑越先生辞去理事长的白棋第160手的妙手出现,最后我以二目败而终局。现在我常想,在当时那种险恶的气氛中,若是我胜了这盘棋,弄不好会吃大苦头呢!那时我本人由于周围人们的特殊照顾,对社会上发生的骚乱一概不知,如今仔细一想,输了棋,处境反倒好多了。

上面提到的那白棋160的妙手,是在第十三天的第1手棋时打出来的。没想到,一石激起了千层浪!

战后昭和二十三年(1948),在我和岩本(熏)本因坊举行的“擂争十盘棋”的预想座谈会上,濑越先生在声明了“此话非正式,不得发表”之后,谈到“第160手的妙着,是前田陈尔四段(当时)想出来的一手”。可是,读卖新闻社觉得这是件趣事,便不顾”非正式、不得发表”的在先之言,将此话登报泄露出去了。

后来,濑越先生否认了报上的那种说法。当时的报导如下:“这是一件秘密事。那时,被吴清源打过一手之后,苦思冥想的的秀哉,回府后立即召集弟子们,为考虑下一手棋研究了各种打法。结果采用了还击的那一手,是前田这个弟子想出来的……” 这一报导见报后,惹得本因坊一门的棋士门怒不可遏:“捕风捉影的事,怎能在报上发表!”于是,他们对濑越先生进行了严厉的追究。濑越先生无奈,毅然承担了引起事件发生的全部责任,决定辞去日本棋院理事长之职。

然而,即使是辞职之后,对他的攻击还是不见收兵。就连濑越先生的家里,仍然有坊门的棋士将充满恐吓词语的书信不断投来。据说后来由间组的神部社长亲自从中劝解,并在一家饭店举行了“调停会”之后,这场攻击才终于偃旗息鼓。

我那时生活得逍遥自在,毫无牵挂。对这件事竟然长期蒙在鼓中,直至几年前从别人那里听说后,才刚刚了解到事件的经过。160手的确是个妙着,稍微冷静地分析一下,就可看出这只有像秀哉那样棋艺高深的人才能谋算出来。即使如此,继续下去,结果如何尚且难言。的确,当时我置身激烈的对局中,对这一妙手并未察觉到。

总之,事件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我也闹不清楚。反正将暂停后的棋,召集起本因坊门的弟子们共同商讨和推敲,这已是古今沿用的一贯作法了。这盘棋也毫不例外,一有暂停,便将一门的棋士唤来,专门研究对策。因此我想,即便说穿了这一手棋是由前田发现、由名人打出的,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吧。

关于160手,还有这样一段闲话,即日本棋院大仓副总裁事前便知道了这一妙手的存在。大仓先生对这盘棋的局势发展非常关心。当时,不知是哪阵风,就在第160手打出来的前一天,先生在家中设宴招待了我和木谷实,让我们饱餐了一顿美味的中国菜。说来有趣,尽管我有时特意去大仓先生家问候拜访,却从未沾过他家餐桌的边儿。如今先生唤我去府上赴宴,这种美事还真是开天辟地的第一次。

我们边吃边谈,话题尽是些有关围棋界的事情,而有关和名人对局的事连半句都未提及。可是,那天格外热情的大仓先生,在为我们送行至大问的途中突然说了句:“白棋的下一手要是打在这儿怎么办?”随即将翌日打出来的第160手的地方指点出来。由于是在漫步之中被人奉告,因而大仓先生所指点的那个地方,我当时并没有马上明白。当时我只是淡淡地一想,觉得作为围棋业余爱好者的大仓先生不可能一语道破天机。于是,随便敷衍着应了两句就告辞了。总之,“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却对此毫不留意。况且,我在升段大赛和其他的新闻棋战中忙得焦头烂额,就连和名人的对局,回到家后也几乎从未复盘仔细揣摩过。

大仓先生怎么能知道第160手呢?我想,也许他听说黑棋略占优势后,便向本因坊门下打听白棋的命运。大概那时,他被告知“有这一手杀手锏,没关系”。因而得知了第160手的秘密。

这次对局到了最后的那天,是在数寄屋桥的旅馆对弈。那时我的败北几乎已是决定性的了。但盘面上还残留着若干复杂的官子。我拼命地收官。抽空去厕所时,无意中看见对局场的休息室里,秀哉名人的弟子黑压压地聚集了一群,他们手中拿着许多张棋谱,都是早已将收官直至终局的多种打法彻底研究透了的棋谱。见到如此异常紧张的气氛,吓得我提心吊胆,于是赶紧向濑越先生求救。濑越先生立即拜请了京都围棋界的巨头、吉田私塾的主办者——吉田操子先生来担当公证人,后来,就连担当应急公证人的吉田先生,见到那戒备森严的阵势,也大吃一惊,觉得事态非同小可。最后,白棋终胜了二目。我记得终局的时刻,名人脸上硬梆梆的肌肉顿时松弛了许多。

局后,木谷实带我去饮食店慰劳。谈话中,木谷极力为我抱不平,说:“这盘棋完全只给白棋以有利条件,是极为不公平的对局!”

两年之后,木谷实与秀哉名人下了“名人引退棋”。那时木谷吸取教训,极力主张对局应采用封棋制和“同息一馆、闲人免进”的形式。果然,他的主张得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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