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俊华
记得有一次在天津北站等车,看见一个乞丐,支起一条腿,跪坐在一块木板上,正低着头抚弄着什么。待我走近时,才看清楚了:他那条支起的腿上,有一个拇指粗的深深的黑洞,黑洞的周围红红的,结了一片片薄薄的痂。他正揭下一块痂,露出带着血丝的新肉……我心里头顿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这种滋味里,虽说也有一分同情和怜悯,但更主要的却是一种厌恶和逃避的冲动。我不愿意看到生命的这一面,因为它仿佛直冲我身上最脆弱的部位,让我感到绝望,生出一种瘫痪的感觉。
坐在车上,心里久久无法平静。刚才看见的那一幕始终闪现在我的眼前,我越想忘记它,它就越加清晰。“这样的人,该有怎样的一生呢?生命对于他来说,该是一种怎样的经历和体验呢?”我在心里暗暗问着自己,同时猜想着他每天的生活。“这样的命运,谁该遇上,谁又不该遇上呢?”由此,我仿佛看到了冥冥中的命运的影子。
我说的命运,不是因果报应,不是上天的安排,可能是一种纯粹的偶然性。它使我们一来到世间,就有了一个特殊的前提。像一个人出生的时代、国度、地域,一个人具有的容貌、智力、健康,都不是个人能预先选择的,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上天的“给予”,这种“给予”不是由人决定的,而完全是偶然的、随机的。所以,我们尽管把它叫做“天赋”,可并不能说清天赋差异的理由。可秉承了不同的天赋,就意味着要拥有不同的人生。
当然,一个人具备了良好的天赋并不等于他就一生顺遂,平安幸福,因为在后天的实际人生经历中,也潜藏着种种偶然性,能够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但是,一个人如果“天赋”极差,那它的一生就很难幸福,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可能幸福。比如,一个人生活在一个战乱的年代,生活在一个贫困的国家,容貌奇丑无比,智力冥顽低劣,身体虚弱多病,那么,他的一生基本上就可以预测得到:将会非常不幸。当然,这并不等于说他的一生没有意义。
于是,人在一出世的时候,就出现了基于“天赋”的分野:极少一部分人人生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大多数的人成功的可能性一般,极少一部分人成功的可能性很小或干脆就不存在。这最后一种人的始终存在,就构成了人群里的一道阴暗的景观,成为人间苦难生活的一个重要的部分。
仔细想想,何止在天津北站有这样阴暗的人影。平时我从街上经过,也常常会看到:在马路旁、天桥上,有跪在地上乞讨的人。他们大都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有的年纪很大,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有的身患绝症,肢残体废……在他们的前面,通常摆着一个小铁盒子,里面放着几张毛票。面对着眼前茫茫的人流,他们或是哀求,或是磕头……偶尔会有几个过路者停下脚来,往铁盒子里扔点钱。就我的目击经历来说,大多数施舍者只投下一两张毛票,极少数人投下一两元钱,我从未看过有人扔下十元的票子,可我相信,这样的人肯定有,但数量也肯定极少极少。由此我敢说,那只生锈的小铁盒子就是一个最准的天平,那里面盛装的,就是人类全部的道德的容量。
我也听到过一些不给钱的人,说出这样的理由:“这些人都是装的。他们其实一点也不穷,相反,都很有钱,比我们还阔。你没看报上讲过,他们一年乞讨下来,就变成了百万富翁。”我想,这样的“乞丐”也许是有的,但只能是极少数或一小撮。谁会为变成这样的富翁而付出自残躯体的代价?这样乞讨来的钱还有什么意义?这种辩护,在那只小铁盒子里,不仅不占有任何空间,而且简直就是铁盒子下的漏洞。
我这样说,决非贬义,而是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对道德在日常生活中的实际表现作出公允的评价。在这种评价所涵盖的人群中,自然也包括我自己。当然,这并不排除在某种极端的情况下,人们会爆发出更大的道德热情,表现出更高的道德品质。比如,对于新闻媒体上倡议的捐助某某受难者,人们也能做出“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慷慨举动。但是,这只是一种特例,和社会上始终默默存在的渴望援助的畸人实际得到的回应相比,这种特例最终仍是干瘪而苍白的。而且,非常条件下的捐献,常常有非道德的因素在推动,只有日常生活中的自觉施舍,才能更真实地反映出人们实际的道德状况。
应该说,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人们的道德水准,是无法令人乐观的。从这一事实里,我们可以相信,人们关于成为圣人的鼓吹,以及为一个国家或时代绘制的各种道德蓝图,都是空洞浮夸的高谈阔论,它或是一种自欺,即忽视人类长期以来所表现出来的实际道德水平;或是一种自我膨胀,即假借一种浮夸动听的口号,为现实的改善开了一个大而无当的药方,借此来成就个人的体面。我想,这些人要是能在实际的生活利益上作出或多或少的让步,比如,部分地放弃个人的财产,那他们对这个社会的道德影响要比他们的道德口号或理论有效百倍。
自然,在实际的生活中,确实有极端的道德践行者,但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正如尼采所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基督,但是,他被人类杀死了。”同样,这并不等于说,人都是缺德的或伪善的,而是说,人人都是有道德的,同时又都是自私和邪恶的,道德对于我们的制约和提升只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我们可以始终在人群中宣扬和提倡道德,但决不能夸大道德的作用,把它说成是万能的,是完善社会的惟一的途径。同样,我们对一个人的评价,也要就事论事,不要捧其一点,不计其余,把他抽象成某个“道德完人”,成为人群学习的“榜样”,其实,这种动机尽管可能是好的,实质上仍然是在弄虚作假,因为这样的人是根本没有的,哄抬这种偶像人物,违背人性的实际,哪怕这样做只是出于策略上的考虑。
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坚决反对任何道德理想主义的言论和行为。回顾一下不久以前一度出现的那些道德理想主义言论和面孔,就不难发现,要是那些鼓吹者不是极端的偏执,以至于丧失了对镜自照的能力的话,那么,这里面一定藏有“大伪”,不是他想借机出头露脸,就是自我标榜。可以说,这样的道德理想主义者是最卑劣的,因为他用最神圣的牌子去做最无耻的事情。
在中国的文化精神和人格理想里,道德占据了近乎核心的位置。喧嚣不止的道德说教和道德批判,成了我们几千年现实改造的主要声音,就连我们渴望的“大同社会”,也主要是一种道德社会。与此相应的是,在这种偏执的热情和思维中,很多其他有效的解决办法都被忽略了。
可笑的是,中国文化虚造出来的“万世师表”——“孔圣人”,竟有一个俗名——“孔老二”。这两个名字之间固然没有必然的联系,可把它们并置起来,却别有一番讽刺意味。孔子毕竟是一个人,所以,即使被尊为是“万世师表”,可在真实的道德谱系上,也只能排居“老二”,至于那个“老大”,就只能是神了。这样看来,这两个名字能在中国人的嘴里指称同一个人,也许是出于天意了,它警戒人们,不要把孔子看得太高。
明白了道德的局限,我们要想照顾人群中的畸人,就应该采取别样的办法。自然,每一个遇见他的人都应该有一点德性,多一点同情的心,多一只慷慨的手。但是,更有力的则是健全我们社会的福利制度,让这样的人真正能“有所养”、“有所终”。对于那些畸人自己,我不知该说什么。记得以前读过一本外国人写的书,说人生的态度应该这样:对于命运给予的东西,哪怕是痛苦和磨难,也要默默地接受。对于后天可以争取到的东西,就要积极地争取。畸人的“畸形”,不是自己选择的,是命运给的,要默默地承受。但畸人也是人,就应积极地努力,尽量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好一些。但愿这些话不是“站着说的”,能对畸人有点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