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 与
明天是我答复老梅的日子,可是我还没有想好究竟借不借钱给他。
老梅是三天前向我借钱的。见到他的时候,他不仅显得苍老,更瘦了不少,脸色蜡黄,连笑容都是有气无力的。他期期艾艾很久才切入正题,可以想像他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向我开口的。
坐在书房里,喝着碧螺春,老梅的脸在烟雾后面若隐若现。这些年我和老梅一直有来往,但仅限于私交,生意上的事情,我们都尽量避免互相牵扯,一直在竭力维持一种与金钱无关的友谊。当然一个城市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想彼此的生意绝对毫无瓜葛也不可能,我们只是努力避免。我们都觉得友谊好比一笔存款,用一笔就少一点,直到最后荡然无存。我们让它在那里放着,尽量不去动用,它就会保值升值,历久弥香。所以友谊绝不可以轻易动用,轻易不要向朋友寻求支助,尤其不要向朋友借钱。以前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向对方借钱。
老梅一开始只是抽烟,喝茶,沉默不语。我知道他肯定遇到什么难事了,也知道询问他会让他心里难受,但我还是开口了,因为我更知道老梅的为人,再难的事情他也会独自解决而不向人求助。我问:"老梅,你们厂最近怎么样?"我是发自内心的关心老梅。老梅狠吸一口烟,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老袁,我想跟你借20万。"我惊讶地望着他,以为听错了。他并不看我,接着说:"我接到一批急件,需要20万购买原材料。厂里有近一年处于半瘫痪,资金周转不灵……"
我沉默了。不到万不得已,老梅不会跟我开口。老梅的情况我是清楚的。他开了家橡胶杂件厂,为汽车摩托车以及其它机器生产配套的橡胶产品,生意一度很红火。老梅是个胸怀远大的人,绝不满足于一厂小富,他要做大事业,他又与人合伙搞了两三家厂,有做食品的,有做机械设备的,门类之齐全,我们都开玩笑说老梅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了。但是天不遂人愿,他的精力资金都有限,事业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很快兴旺发达起来,相反,从他甩开膀子拉开战线开始大干的那一天起就开始走下坡路。先是食品厂一天不如一天直到关门大吉,接着其它几家厂要么内部管理有问题,要么合伙人有二心,老梅的事业不知不觉慢慢溃散,最后连他的支柱企业橡胶杂件厂也陷入困境。不到五年,老梅最初的繁荣已经如过眼云烟,财务入不敷出,剩下一个空架子强作支撑。
有人肯把活交给老梅干,这对他来说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借钱给他,有一千个理由。老梅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兄长,我人生路上的引路人。当初我一腔热血独闯南方,碰得头破血流,在最困难的时候是老梅在我身边鼓励我,支持我。当时我带了几万元南下,几个温州佬说服我开贸易公司,把电器销往内地。老梅当时在另一家公司,是作为老乡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他提醒我警惕那几个温州人,我听了他的话,却不知具体该怎样做,我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不久温州人就露出了马脚,我还没来得及采取措施,他们便将草创的公司席卷一空,人间蒸发了。我一下子山穷水尽,吃饭都成了大问题。老梅没说什么,只带我住到了他的住处。老梅文化不高,说是在一家公司上班,干的却是下力的粗活,工资并不高。但老梅硬是把不多的钱掰作两半用,整整五个月的时间,我在老梅那里白吃白住,老梅没有一句怨言。不仅如此,长我几岁的老梅还教会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这些看不见的恩惠让我对老梅感激涕零,尽管我从来没有说过感谢的话。后来我俩开始合伙做生意。老梅头脑灵活,有经验,又是赚钱的大好时机,我们很快完成了原始积累,我也完成了从书生到商人的转变。
我们同时想到回乡创业,我想回老家开一家粤菜酒楼,老梅想重操旧业,开橡胶杂件厂,去南方以前他曾是一家大型橡胶制品厂的销售副处长。
当然我与老梅的友谊绝不是共同创业这么简单。有多少次我被人报复,都是老梅挺起他复员军人的胸膛站在我的前方,至今他的手臂上还有一条几公分长的蚯蚓似的刀疤。可以说我们的友谊经受过血与火的考验。不要说借一二十万给他,就是把我的家产分一半给他,他也有一万个理由受之无愧。
何况是救人于水火。
然而,我掂掂自己的钱袋,一下子陷入了矛盾之中。20万对我来说不是个拿不出的大数目,但上个月我刚刚击败众多对手,得到新建的美食街的经营权,马上就要着手招商,正是用钱的时候。这暂且不说,20万毕竟不是个小数,老梅他真的能起死回生吗,他什么时候可以还清?如果他的工厂仍然不可避免地垮下去,我向谁去要钱?
老梅不待我答话,便说:"我一年之内就还你,以厂子作抵押。"我有些无奈:"老梅,不是我不想借,可是这20万投进去厂子能活过来吗?你那厂,值得了多少钱?"老梅脸上掠过一丝赧色:"以前有两百多万,现在,大概有四五十万吧。"这四五十万,也就是那些设备和卖不掉的杂件吧,如果到时老梅还不出钱,这些东西我拿来做什么呢,能处理出20万吗?老梅看出我的心思,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老袁,你也不用为难,钱是你的,你愿借就借,我不会怪你。不是确实无路可走,我也不想麻烦你,请你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帮我这一次。"这是老梅第一次提到我们的友谊,我的心颤抖了一下,有些不是滋味,他到底开始动用他存在我这儿的友谊了。许多年来,我一直为他对我不计回报的帮助耿耿于怀,觉得我们的友谊其实并不平等,这下我们扯平了。我带着几分厌恶几分如释重负地说:"这样吧,我考虑一下,三天后给你答复。"老梅半是感激半是期待地握住我的手:"我等你回话!"
如今,该给他回话了,可我还是没拿定主意。
借,还是不借?这个问题折磨了我三天。多年来老梅的恩情,我一直在找机会报答,这应该是最合适的时候。我可以不计利息借给他一年半载,按他说的真有一批急件上门的话,这笔钱应该很快能够收回。我甚至可以把20万算作股金跟他合伙,赚了跟他平分。但是,老梅这个人我太清楚了,他不是那种安心干好一件事的人,一有点资金,他的野心就无限膨胀,就会不自量力去干些不适合他的事。这20万他拿去或许真会购买原材料,或许就异想天开又开什么别的工厂去了。他这个人聪明得过于浮躁,我不知能不能如期从他手里拿回钱。
况且我做酒楼并不容易,从粤菜、川菜、湘菜、苗家土菜,我都做遍了,深知个中艰辛,我也在寻求发展。这次夺得美食街十年的经营权,我几乎搭上了所有的家当。我已经做好了整个招商计划、宣传方案,每一步都要花钱。
于情,我该借给老梅这20万。20万对我来说虽然也重要,但是在较好的基础上寻求发展,有它如虎添翼,没有它就会错过这次大好机会,对老梅来说,却是起死回生的救命钱,没有它,老梅或许就会从此倒下。于理,我似乎该先保证自己的发展,老梅来向我收取他付出的回报,是按市场规则办事,我也可以遵循商业规则,把个人感情抛诸脑后。从一开始做生意,所有人包括老梅给我灌输的都是铁面无私严格按经济规律办事的做人原则,20万虽然不多,在目前却非常重要。
这是从商以来最难的一次决策,两个我在脑里互相争论,谁也无法说服谁。金庸的小说《雪山飞狐》有这样一个情节:胡斐和苗人凤决斗,最后他可以一刀取苗的性命,但是他左右为难,不知这一刀该不该劈下去,不劈吧,这个人害死双亲,让他一生孤独,劈吧,他又是一个堂堂正正令他佩服的男子汉,还是苗若兰的父亲,他答应过她绝不杀她父亲的。我现在就是胡斐,老梅就是苗人凤,不同的是,老梅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有恩于我的朋友。明天就要向老梅摊牌了,我仍然没想好答案,我不知所措。
(编辑谢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