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韬
1997年,嫁给一位罗马尼亚酒商的托妮终于如愿去了北部。同年,寄此照片以绝旧情。蹦达我的罗马尼亚之旅缘于几位萍水相逢的四十开外的男人,尽管在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寻求发展机会非常缺乏诱惑力,我还是充任了他们投资之行的翻译。
我们选择了东部海滨城市---康斯坦察作为落脚点。这座城市的建筑几乎全是社会主义时期留下的。我们投资的餐馆在被称作"黑海之珠"的玛玛亚海滨度假村旁边。好比一副十三不靠的底牌愣是又吃又碰地打出了"听",我们花了两个月就把餐馆筹备得万事俱备了。语言优势迅速使我"沦落"为无所不能的杂役---翻译、谈判代表、业务、木工、车工、油漆工;老板们也为找到这样一个廉价劳模深感欣慰。
在这个被称作康港的美丽城市中,我遇见了托妮---一个皮肤白皙、黄发棕眼、身材匀称的典型罗马尼亚姑娘。我是在医院门前粘贴广告时偶遇托妮的,她主动搭讪曾让我误以为遭遇罚款了。托妮的英文比较纯正,交流起来没有太多障碍。她是布加勒斯特人,就读于康港奥维多大学,与女朋友合租一处房子。
托妮的到来把我从一大池子锅碗瓢盆中解救出来。老板也因缺少与当地人的交流而乐得让我和托妮联络感情。餐馆里每一件从国内带来的东西都让她充满好奇和羡慕:脸谱、宫灯、扇面、菩萨、香炉,甚至灶具餐具都让她兴奋不已。我就像陪同领导视察一般地奉献着诚惶诚恐的笑。在讲解菜单时,托妮对翻译成"糖和苹果"的拔丝苹果充满疑惑,在听懂了解释之后,托妮调皮地建议应改称"头发飞扬的甜苹果",OK,全体通过。这一次,托妮的笑已使我夜不能寐,后来竟发展成我每日烟熏火燎后幸福贪婪地躺在床上的唯一意淫对象。
从那之后,托妮下午没课的时候经常来。遇到饭馆正"上人"的钟点,她就帮着忙前忙后,点菜、端盘子、收钱、刷碗,像个跑龙套的"碎催"。她谢绝了老板的酬金,理由是"我们是朋友";但顾客给的小费她全拿着,理由是"这样才公平"。托妮偶尔碰到我特别关注的目光后会脸红,因为托妮是"外向型"的姑娘,所以我怀疑自己的眼神是否有些淫荡。
餐馆西侧有一个巨大的湖泊,湖两岸的树林茂盛繁密,很适宜热恋中的情人来打发彼此肆无忌惮的时光。白天闲暇时,我和托妮常到这里散步、聊天儿,没有比这儿更理想的约会地点了。前半生能想到的所有话题,几乎全被我唠叨了一遍。托妮会随着我的聊兴变幻不同的表情,每一种表情都是那样专注与认真,不夹带一丝敷衍的神情,这让我产生一种被倾听的快感,这快感险些把我弄成话痨。我趁热打铁地吻了她。
托妮经常来餐馆忙到打烊,虽然累得够呛,但总是笑意盎然。我被这种笑折磨得像只发情的公猫,就差情急中挠墙脚以自慰了。而这种折磨会在每一个送托妮回家的晚上翻腾起伏。"知道吗?等我老了,就去北部,罗马尼亚的北部很美,全是山,冬天更好,雪景漂亮极了!我要在那儿盖一间木屋,和我的男人住在一起……"托妮兴奋地描述着她的爱情归宿,同时渗透着情欲的暗示……那天晚上,她留下了我;或者说,我把自己留了下来。
在我和托妮如漆似胶的那段日子里,餐馆乱了。四个投资者之间开始勾心斗角,后来竟因分润不均而大打出手,隆重地丢了一回中国人的面子。就在内讧的同时,餐馆又被警方搅得人心惶惶,一系列的搜查、罚款、收索贿赂使老板们变本加厉地内耗。内忧外患,把我的情绪糟蹋得一塌糊涂。几个投资者终于分道扬镳了,他们把餐馆高价转让给另一个信誓旦旦的中国人后就心灰意冷地回国了。
我搬到了托妮那儿。她的朋友和一个俄国人同居了,据说常常到酒吧和歌舞厅跳艳舞,这让我大动了一番怜香惜玉的脑筋,特想救美于水深火热,以姐夫的身份劝其从良,可最终还是枉费心机。托妮最喜欢我从国内带去的二胡曲《病中吟》,旋律既沉闷又苦哈哈的,以至于若干年后我对托妮的回忆,总是建立在一种哀婉的调子上。我真后悔当初怎么带去这么一盘带子。我不知道和托妮的缠绵"到底是爱还是赖",但我清楚自己已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只被甩上岸的还能蹦几下的ハ好!而虾米的爱情就是躬着身子节节后退的爱情,只剩下胆怯懦弱的份儿了。
托妮天天去上课。我却在浑浑噩噩中东逛西荡,整天胡思乱想着去和留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生命中什么是最重要,什么最该追求、最该珍惜而不能放弃,所以我茫然困惑,朝三暮四……
"你打算怎么办?"一天晚上,托妮终于问起我一直害怕与敏感的问题。"留下,也可能离开。"我的回答不置可否。我非常欣赏托妮对生活诚实的态度,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和缺少什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正在做什么,这恰恰是我困惑的地方。托妮从不主动追问我的去留,她平静地上学、回家、做饭、看电视、喝咖啡、听音乐,即使在最疯狂的时候也不会提一句我们俩的未来。她的冷静超越了她的年龄,面对她的等待我却无能为力。
有一天,我在托妮的皮夹里发现了一沓市警察局关于外国人居留问题的文件以及市政府关于外国人在罗马尼亚经商的政策法规。托妮在为我默默地努力,她希望我能留下来,却又留给我宽松的空间。
转天,我毫不犹豫地去了布加勒斯特。那里有一个中国人聚集的商品批发市场---"高粱地",上千个摊位将中国的生意人群聚于此,拥挤、混乱、肮脏的集市环境,再加上国语、英语、罗马尼亚语搀杂在一起的既生硬又卖力的讨价还价使我完全都晕了,我根本不能投入到这种任劳任怨的生活中。我不得不作出沮丧的决定:打道回府。但没有勇气告诉托妮,我认为这种善意的欺骗能换来最后的快乐。
我开始使尽浑身解数地给托妮做饭,可惜端不出一盘正宗的"头发飞扬的甜苹果"。我们去逛街、下饭馆、买东西、住旅馆、打保龄球,我几乎花光了积蓄。夜里托妮躺在我的怀里轻轻地说:"其实你应该回去,这里不适合你。""原谅我,托妮……我……""你的选择是对的。"托妮说这话时,我已僵硬地靠在床背上泪流满面了。
在《北京人在纽约》中,王启明为了阿春咬着牙留在了纽约。我呢,为了托妮却像个小瘪三似的蜷缩在床头哭成这副德性!就这么灰溜溜地卷铺盖卷儿走人了。原谅我吧,托妮,是冲动与浮躁牵引着我作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选择,我根本无法对自己负责,就更无法对任何人负责。我不够坚强,而且害怕承担责任,所以我也没有权利抱怨。
在起飞倒计时的日子里,我们就像两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等待着天堂的召唤,泡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屋子里很静,我们时常久久地沉默,偶尔说一句话,都会把对方吓一跳。我说把那盘《病中吟》留下,她拒绝了我,说等我走了就再也不听它了。
临行前夜,我们都喝多了。"明天是平安夜,你正在飞机上。你知道吗?你的选择是对的……只是……不会有人再陪我去北部了,我会想你的……"托妮抽搐着哭得很厉害,我也趁着酒意泣不成声,哭我的胆怯,哭我的混沌,哭我短暂的爱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托妮不在我的身边。我发现她正躲在卫生间里抽烟。"干嘛哪?""没什么……"我一把搂住托妮,拼命地搂着。她在我的怀里放声哭了,我们就这么站着、抱着、哭着……天亮了。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和我说再见吧!"托妮笑着盯着我。在这种最需要悲伤的气氛中却强颜欢笑,我觉得这是最要命的离别。因为这种笑往往预示着重新团聚的不可能性,是一个人面临绝境时表现出来的大度与释然。我缓慢地伏下身吻她的额头,眼泪竟强忍不住。托妮不顾一切地从床上蹿下来,竭尽全力地吻我的嘴唇……而我的脑子里已成空白---直到我跨出屋门,托妮和我又被重新分隔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袁利选自《文化》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