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垂髫小女孩时,不知怎么地就和三十岁过不去,和好朋友发出铮铮誓言:“三十岁一定又老又丑,到那时咱们不活了!”
有滋有味地活过了二十五个华年,心里隐隐开始了不安,把诸多感受写成了文章,却遭到一个读者“破口大骂”——二十五岁就‘怕老说老,简直是无病呻吟么!其实这个男性读者哪里知道:二十五岁离“女人三十豆腐渣”只一步之遥啊,都入膏肓了,还不让叫喊两声吗?
索性一下子就是七老八十也无所谓,而三十岁,是繁华与枯败的对比,是盛与衰的陡变,是闪烁与黯淡的分野。如果没有夏秋的渐递,由明媚的春天一下子滑到萧条的冬天,保管你的身心都要强烈地抗议!
记得一年夏天小聚时,最多愁善感的张君凝视我半晌突然对我说:“我当年见你时和现在……你知道吗,男人最痛心的是眼见红颜老去却奈何不得。”我浅笑:“哪有常开不败的花呢,纵有,永远独占枝头又有什么意思?”话当时说得极理性,心却猛地被揪动了一下。
先生去北京读书的长长日子,让我萌动了“下海”的念头,不为捞钱,只想游荡得离先生近一点。
拿了毕业证和一叠发表过的文章的复印件,就这么草率上阵。站在招聘人员面前,或许我八年的教师生涯练就的流畅表达和文学熏陶练就的一份气定神闲,主考很快通知我三天后复试。
复试那天早早去了,发现来复试的女孩个个很时髦很漂亮也很年轻。
轮到我了,考试的是个平淡的中年男士,他的迟滞的呆板的提问让我一下子放松下来,便不自觉地信口开河。
“你二十八岁了,有小孩吗?”
“没有,近两年不考虑。”
我满怀信心地等待,音信杳然,电话去问,一个声音假惺惺地说:“你这年龄该做母亲,这工作不适合你……”
我才明白我的坦率害得我和爱人天各一方,也第一次懂得了年龄对于女人来说,简直是蛮不讲理的残酷。
四方反馈的消息让我对年龄敏感起来。应聘北京一家私立学校时,生平第一次,我对年龄用了心思:往小里说了一岁。顺利录用后,才发现在这里年龄是次而又次的,但我已是骑虎难下了。
学校里多女老师,女人在一起,喜欢论资排辈,我第一次作贼,心虚得很,极怕这种受刑式的审问。
“段漠你多大了?”
“我……二十八。”
“哪年出生?”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像考场上防止作弊的监考官。
我盘算一下,按实际出生的下一年说出。
“属什么?”穷追不舍。
我再按实际属相往下挪一个动物名字说出来。她们默默计算,行,还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
抹去一脑门的汗水,回家赶紧警告先生:如此这般可别穿了帮啊!尽管先生也许一辈子也见不着她们,仍要以防万一。
这样排下来,六个女孩我本应排第三,结果虚晃一岁排第四,那个本应叫我姐姐的被我呼作姐姐。我喃喃为自己的良心祈祷。
也是在这时候,我破天荒地有了第一个自己的崇拜者,他喜欢我的文章,他千方百计打听到我的地址。他是个优秀的男孩,在我渐渐暗淡下去的人生中,他来信说:我喜欢你的文章,我也喜欢你。
骨子缝里的浪漫又丝丝浸出,别说三十岁吓走了他,就二十八吧,“二八年华”,多好的数字。尽管不再年龄如花,我还是喜欢有一个人,哪怕是个小弟弟,那么唯美地想象着我,那么纯情地思念着我。挑了我二十八岁的最好的形象寄去,他来信说:“我真是没想到会这样,你的美丽让我措手不及……”我真是又得意又心酸啦!
我想让岁月停留在我的意念里,不再迈步,于是变本加厉地威胁先生:“告诉你,一直到三十五岁前我都是二十八岁,你必须给我作证,过了三十五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先生怪笑三声,摸摸我的头说:“可怜的女人。”
可谁又能真的停留在岁月之外呢?三十,这个年少时就恐惧的数字终于来到时,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一个人悄悄去了北戴河。
第一次面对无垠的大海,海天茫茫,“永恒”、“个体生命”等不相干的概念纠缠在脑子里。我注意到:在大海里,从小孩到平时所谓的游泳健将都牢牢地在腰间套着一个救生圈,面对广阔的大海和汹涌的浪涛,大家那么惊人的保持着一致,人类个体的特性,在伟大的自然面前,竟那样微不足道。
我近乎赤裸地跳进海里,感觉从没有过的轻松,我终于可以做回我自己了。(题图/长 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