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我和她的相识,有点意思。我称她“娘间谍”———是她自己告诉我这个绰号的。我从小就很惊叹间谍的手段和意志力。
那天上班时分,传达室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女人,说是你的亲戚,找上门来,你见不见?我说,是什么亲戚呢?师傅说,她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我们觉得很可疑。你直接问她吧,检验一下。要是假冒伪劣,我们就打发她走。
传达说着把话筒递给了那女人。于是我听到一个低低的气声,耳语一般说,毕作家,我不是你亲戚,可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啊,你怎么不记得我了呢,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表姑全家还让我问你好呢。你赶快跟传达室的师傅说一下,让我上楼吧,他们可真够负责的了,不见鬼子不拉弦……师傅,您来听本人说吧……
后半截的声音明显放大,看来是专门讲给旁人听的。我于是乖乖地对传达室同志说,她是我亲戚,请让她进来。谢谢啦!几分钟后,她走进门来。个子不高,衣着普通,五官也是平淡无奇的那种,叫人疑惑刚才那番精彩的表演,是否出自这张平凡的面庞。
她不客气地坐下,喝茶。说,一个作家,又好找又不好找。说好找吧,是啊,报上有你的名字,实实在在的一个人,电脑这么发达了,找个人,按说不难。可是,具体打听起来,报社啊编辑部啊,又都不肯告诉你,好像我是个坏人似的……
我说,真是很抱歉。
她笑起来说,你道什么歉呢?又不是你让他们不告诉我的。再说,这也难不住我,我在家里专门搞侦破,我女儿送我一个外号,叫———“娘间谍”。
我目定口呆。半晌说,看来,你们家冷战气氛挺浓的啊。
她收敛了笑容说,要不我还不找你来呢!你能不能帮帮我?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说,我就这一个女儿。我丈夫和我都是高工,就像优良品种的公鸡母鸡就生了一个鸡蛋,你说,我能不精心孵化吗?从小我就特在意女儿的一言一行。小孩子要是发烧,三等的父母是用体温表,水银柱窜得老高了,才知道大事不好;二等的家长是用手摸,呦!这么烫啊!方发觉孩子有病了;我是一等的母亲,我只要用眼角这么一扫,孩子眼珠似有水气,颧骨尖上泛红,鼻孔翕着,那孩子准是发烧了。我这眼啊,比什么体温表都灵。
女儿小的时候,特听我的话。甭管她在外面玩得多开心,只要我在窗台上这么一喊,她腾腾地拔脚就往家跑。有一回,跑太快,膝盖上磕掉了那么大一块皮,血顺裤腿流,脚腕子都染红了。邻居说,看把你家孩子急的,不过是吃个饭,又不是救火,慢点不行?我说,她干别的摔了,我心疼。往家跑碰了,我不心疼。听父母的话,就得从小训练,就跟那半个月之内的小狗似的,你教出来了,它就一辈子听你的。要是让它自由惯了,大了就扳不过来了。
左邻右舍都知道我有一个说一不二的女儿,我也挺满意的。现今都是一个孩子,我们今后就指望她了。让她永和父母一条心,就是自己最好的养老保险。
我忍不住打断她说,你这不是控制一个人吗?她说,你说得对啊,不愧是作家,马上抓到了要害。要说我这个控制,还和一般的层次不一样。我做得不留痕迹。控制最基本的要素,就是掌握信息。叶利钦凭什么掌握着核按钮?不就是他比别人的信息知道得多吗?对儿女,你知道了她的信息,你就掌握了她的思想。你想让她和谁来往,不想让她和谁来往,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了吗?比如她常和哪些同学联系,我并不直接问她,那样她就会反感。年轻人一逆反,完了,你让她朝东她朝西,满拧。我使的是阴柔功夫。我也不偷看她的日记,那多没水平,一下子就被发现了。现在的孩子,狡猾着呢。我啊,买了一架有重拨功能的电话机。她不是爱打电话吗,等她打完了,我趁她不在。啪地一按,那个电话号码就重新显示出来了。我用小本记下来,等到没人的时候,再慢慢打过去,把对方的底细探来。这当然需要一点技巧,不过,难不倒我。
我点点头,不是夸奖这等手段,是想起了她刚在传达室对我的摆布。
她误解成赞同,越发兴致勃勃。
女儿慢慢长大了,上了大学,开始交男朋友。这可是一道紧要关口啊。我首先求一个门当户对,若是找个下岗女工的儿子,我们以后指靠谁呢?所以,我特别注重调查和她交往的男孩子的身世,一发现贫寒子弟,就把事态消灭在萌芽状态。
我说,这能办得到吗?恋爱的通常规律是———压迫越重,反抗越凶。
她说,我不会用那种正面冲突的蠢办法。我一不指责自己的女儿,那样伤了自家人的和气;我二不和女儿的男友直接交涉,那样往往火上浇油。我啊,绕开这些,迂回找到男方的家长。我向他们显示我家优越的地位,当然这要做得很随意,叫他们自惭形秽。述说女儿是个骄娇小姐,请他们多多包涵,让他们先为自己的儿子日后“气管炎”捏一把汗。最后,作出副可怜相,告知我和老伴浑身是病,一个女婿半个儿,后半辈子就指望他们的儿子了……她说到这里,得意地笑了。
我按捺住自己的不平,问道,后来呢?她说,后来,哈哈,就散伙了呗。这一招,百试百灵。我总结出了一个经验,下层劳动人民,自尊心特别强,神经也就特脆弱。你只要影射他们高攀,他们就受不了了。不用我急,他们就给自己的小子施加压力,我就可以稳操胜券坐享其成了。
我说,你这般苦心琢磨,累不累啊?她很实在地说,累啊!怎么能不累啊?别的不说,单是侦察女儿是不是又恋爱了,就费了我不少的精力。后来,我发明了一个好办法,说出来,你可不要见笑啊。女儿是个懒丫头,平日换下的衣服都掖在洗衣机里,凑够了一锅,才一齐洗。我就趁她走后,把她的内裤找出来,仔细地闻一闻。她只要一进入谈恋爱,裤子就有股特殊的味道,可能是荷尔蒙吧,反正我能识别出来。她不动心的时候,是一种味道,动了真情,是另一种味道……那味一出现,我就开始行动了……近来她好像察觉了,叫我“娘间谍”,不理我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天啊!我大骇,一时间什么话都对答不出。在我所见到的母亲当中,她真是最不可思议的人之一。
我连喝了两杯水之后,才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住。我对她讲了很多的话,具体的是些什么,因为在激动中,已记得不很清楚了。那天,她走时说,谢谢你啦!我明白了,女儿不是我的私有财产,我侵犯了女儿的隐私权。我会改的,虽然这很难。
我送她下楼,传达室的师傅说,亲戚们好久没见,你们谈挺长时间啊。
我叹口气说,是啊。我太惦念她的女儿了。
分手时,“娘间谍”对我说,你要是有功夫,就把我对你说过的话,写出来吧。因为我得罪了不少人,我也没法一一道歉了。还有我的女儿,有的事,我也不好意思对她说。你写成文章,我就在里面向大家赔不是了。
“娘间谍”走了。很快隐没在大街的人流中,无法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