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都市里“开荒”的女人

2000-06-14 14:27○桑
现代家庭 2000年3期
关键词:小金

○桑 陌

我在约好的路口等俞永珍。

一辆黑灰色桑塔纳疾驰而来,划了道弧线停下了,刹车刹得极为漂亮。我很惊讶,没想到开车的居然就是俞永珍。事先只听说她是“自强不息的再就业强者”,想象中便觉得该是个质朴拘谨的下岗工人,谁知眼前的她西装套裙、长发飘逸、明丽照人,完全是商界女性的形象。不免暗暗惭愧,实在是低估了今日下岗女性的风采。

我注意到她佩戴的胸牌是29号。

两年半前,29名被企业“分流”出来的职工,完成了他们人生中的又一次角色转换,由下岗工人成为股东,成立了一家名为上海明汇物业管理有限公司的民营企业,偏号第29的股东,全票当选为董事长。

俞永珍说她是“开荒者”。说这话时这位纤弱的女性眉眼间闪动着凛然的豪气。大凡女性的脸上出现这样的神情是会让人肃然起敬的。

“开荒”是她们物业管理的行话,很形象的。新大楼落成了,垃圾遍布,百废待兴,她们开进去“开荒”了,将来交到业主手上的,将是个镜子般明亮的世界。俞永珍这个董事长,不是晃悠在大板椅上的董事长,她照样爬上爬下地擦玻璃窗,赤着脚拿着水管在地下车库里冲刷,跪在地上去除大理石地面的水泥迹……有次为了抢时间,她竟然开了20多小时的打蜡机。那种美国造的克拉克打蜡机功率很大的,一开人都要被拖着走,等到停下来,她已记不清究竟是哭着还是笑着说了句:骨头都被震酥脱了。

从她个人命运的角度说,这何尝不也是一次“开荒”。不义无反顾地豁出去闯,生活中婆娑的绿树和竞枝的鲜花是不会白白送到你面前的。

俞永珍问我:“你知道我们创业的初期,唱得最多的是什么歌吗?”不等我回答,她自己揭开了谜底:“是《国际歌》。”

我听了一点也不觉得她矫情,而是充满了深深的感动。此时我已经知道,原本俞永珍并不在“分流”的范围,她是某大厦的物业部经理,衣食无忧,但看到自己属下那依依惜别茫然无措的眼神,她一横心便跨出去和他们站到了一起。她清楚跨出这一步的份量,此后再不会有什么靠山和依赖,命运的舵把要靠自己去掌握,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

俞永珍此举,很多人表示“看不懂”。

一位与俞永珍相交颇深的小姐妹说了个故事:还是念中学的时候,下乡学农。原来都是发育头上的孩子,劳动消耗又大,只吃小小一碗米饭,都没吃饱。俞永珍碗一搁,说,“这有何难,去向老乡买点米,我们再煮它一大锅。”顿时激起一阵欢呼雀跃。于是重起炉灶,一千人美美地饱餐了一顿。此事绝对是违反学农纪律的,为此俞永珍挨了好一通批评。背地里俞永珍笑嘻嘻地说,“让大家吃顿饱饭,再写一份检讨也不冤枉。”

那位小姐妹临了又补了句:“阿拉一直老佩服阿珍的,那时在学校里阿珍的威信就老高的,她有魄力呀!”

个性是豪放的,外表却是婉约的,似乎还曾有过个“嗲妹妹”的封号,称赞她长得苗条纤丽,人又会打扮。也是在念中学的时候,崇明的亲戚送了她一块毛蓝布,也就是庄稼人闲来自己织的粗布。俞永珍便用来做了件两用衫,自己裁自己缝,为了放得下笔记本,又拼了两只大的斜插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钮扣,就用布条缠了几颗大包钮。这一来,便堪称化腐朽为神奇了,俞永珍穿出去,独领风骚,“熨”平了半条街区。惹得那些爱俏丽的女孩子羡慕不已,恨不得自己也摊上个崇明亲戚。

“嗲妹妹”身上的艺术细胞也很活跃,自小能歌善舞,说起快板来更如竹凤翠鸟一般,至今还能来几句“野营拉练好呀,背起行军包;双脚打血泡呀,战士咧嘴笑……”她还曾是“双字辈”滑稽演员张双勤的高足。要不是后来嫁给了那位被她戏称为“天下第一醋丈夫”的金先生,俞永珍很可能走的是另一条人生之路了。

认识小金的时候,俞永珍还在海丰农场。

其时部队到农场来招兵,俞永珍一心想当文艺兵,便提着副快板冲到场部,如此这般地表演了一番。来招兵的军官到是一眼相中,可惜“政审”没通过。俞永珍不甘心,咬破手指写了张血书呈上去。这要换了个工农子弟出此壮举,或许还会登报宣传,可惜俞永珍的家庭成份一样填的是“资产阶级”,这就注定了她的梦想的幻灭。

俞永珍很失落。那天正在田里干活,是摘棉花的顶,有人来传话,说大队长即刻让她去一次。原来场里见俞永珍说学逗唱南腔北调都会,差她去上海学习,回农场作“评法反儒”的宣传。说实话,俞永珍对商鞅、西门豹等人的故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回了上海常常约了要好的女同学去孵电影院。有一回那女同学带了个小眼睛男青年一起来,便是小金了。女同学是有意撮合,小金也是热切切的,俞永珍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个天性开朗活泼的姑娘,骨子里保守传统到了极致,一直觉得谈恋爱的都是些“不正经”的女人。

小金谈不上潇洒伟岸,又是个烧锅炉的工人,也不见得有什么别出心裁的“花功”,我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把俞永珍“花”到手的。

俞永珍甜蜜蜜地笑着说:“他会吃醋呀!”

那时俞永珍已从海丰农场调回上海,顶替母亲进了厂。适逢大世界曲艺团招业余演员,俞永珍一考即中。指导老师张双勤很欣赏她的灵气,滑稽、说唱、快板,演起来像模像样,很出彩。那批新招的演员中,俞永珍和现今走红上海滑稽界的顾竹君是最出挑的两个,张双勤很得意自己慧眼识人。谁知张双勤没得意多久,一个小眼睛男青年找到他,自称是俞永珍的哥哥,说阿拉阿珍身体不好,以后不再参加曲艺团的演出了,这是家里的一致决定,阿珍也同意的。张双勤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撒谎不打草稿的人,而且又是一脸的恳切,便也信以为真,连叹了几声“可惜”。

俞永珍也纳闷,怎么再也收不到曲艺团的通知,却又不好意思去问。直到某日在路上碰见张双勤,此事才“穿绷”。俞永珍又气又恼,他居然暗中左右起自己的行动来了。她脸涨得通红地去责问小金:“你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冒充我的阿哥?”小金说:“因为我喜欢你,(单相思!)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皮厚!)你应该体谅我的心情。(醋缸心情!)我不希望你出头露面,让台下那么多人看你。(封建思想!)而且,在曲艺团里,男男女女在一起,我怕别人追求你。(小心眼!)反正我们马上要结婚了,(白日做梦!)所以,按照规定,未婚夫有权利替未婚妻作决定的。”

括号里的话是当时俞永珍一边听一边作的点评。想不到往日里唯唯诺诺献殷勤的小金,言语间突然显露出了几分男人的霸气。俞永珍起初还想逐一反驳,听到最后一句竟然卟哧一声笑了起来,她知道小金所说的“规定”是在耍无赖,但与此同时却不自禁地涌出了一阵深深的感动:只有很在乎自己的人才会如此吃醋,而自己还从未领受过这样的在乎。如果说在此之前俞永珍的情爱世界尚是一片深禁的荒漠,那么这一刻小金的醋意全化作了点点爱的甘霖,润滋着她的心田。

浓浓醋意何尝不是酽酽深情。

后来到了八十年代末期,上海滩席卷了一场甲肝的恐慌,那时俞永珍早已当了全家的媳妇,夫妻俩也因为吃毛蚶,双双“罹难”,双双卧床在家。金先生却说这是他最幸福难忘的时光,因为这一个月里,妻子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

我随着俞永珍去龙江苑视察,这是她们“开荒”不久的一个物业小区。俞永珍曾在这儿演了出“挥泪斩马”。原先这儿的主管是当年一同创业的元老,还是公司的董事,可那仁兄仗着劳苦功高,竟然忘乎所以起来,小区的管理搞得一塌糊涂,业主大为不满。毕竟曾经共过患难,俞永珍并不忍心拿他“问斩”,可屡劝不醒之下,只好召开董事会表决,把他给开除了。要不,这支队伍没法带了,物业管理市场竞争你死我活,稍有松懈,只能被淘汰出局。俞永珍是不喝酒的,当天晚上却把自己灌了个半醉,心里很难受,为一个中途“牺牲”了的难兄弟。

人有时是很无奈的,你不得不扮演一些你本不愿扮演的角色。就像女儿蕾蕾刚出生那会,丈夫也病体在家,两个人的工资七折八扣所剩无几,各种开销却一样不可少。只有在这种情势下,人才体会得出生存和生活不是同一个概念。月子刚做出,俞永珍就去“练摊”,卖自己做的围裙、在个把人的场子里演出,俞永珍一派落落大方,要让她举着围裙吆喝,这口却是怎么也开不出,但想想娇嫩的女儿嗷嗷待哺,便也豁出去了。那时商海的潮流远不如后来几年那般汹涌,俞永珍也算是第一批“湿脚”的,不是为了致富,只是为了生存。每天一早出去摆摊,卖了一个多小时,奶胀了,奶汁透过衣衫渗出来了,赶紧回家喂女儿。

记忆中不曾给女儿买过值钱的玩具。抱着女儿去玩具店,总是先打预防针:“妈妈没钱,我们看看就走。”女儿总是懂事地点了头,用那双酷肖父亲的眼睛,贪婪地“抚摸”架子上的玩具。过了一会,俞永珍问:“看好了吗?”女儿意犹未尽地说:“妈妈,再让我看一歇歇。”隔了一会,女儿说:“妈妈,我看好了。回去!”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往往这时,俞永珍便特别想哭。

推究起来,俞永珍后来主动“请缨”下岗,另谋发展,固然有她侠义的因素,或许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潜藏心底对曾经历过的生计窘迫的畏惧,激发起她改变命运的勃勃雄心。

当初29个人盟誓创业,今天“明记物业”的旗帜下聚集起180多位员工,俞永珍说她从来就不想证明自己的成功,只是想证明自己的价值,下岗工人的价值。

视察的第二站是柳林大厦,一座颇为现代的建筑。在这儿从事保洁、工程、保安的有70多人。这儿的姐妹也争气,前不久被评为市里的“巾帼文明岗”,在上海的私营企业中,获此殊荣的独此一家。

走进去转了一圈,但见一个个仪容端庄、举止有度,颇合礼仪规范。想想有点后怕,当初接管时,这一拨人马招的清一色是纺织厂的下岗姐妹,来上班时有的头也不梳,蓬头痴子一般,说话时大叫大嚷惯了,声震宇,走路时在地上“踢踢”。俞永珍的见面礼是每人发一支口红,要她们每天早起5分钟,梳好头,擦上口红。这下可好,激起一片抗议之声,说都活了40多年了,从事不擦口红的,这一来,老公会以为我们在外面有“花头”了。俞永珍说,身正怕什么影子斜。大厦很年轻,硬件很漂亮,管理人员也要相称,要为大厦添一份美丽。

俞永珍在为姐妹们塑造美丽的同时,也为她们追回了一份自信。

俞永珍的公司本部设在山东路上的一套狭窄的旧房子里。人才进门,电话便追来了,是派出去催讨欠款的财务打来的。很令人泄气的消息,钱没讨到。原来在大林方斜工地,明记公司派去了8个保安,都一年多了,一个子儿也没拿到。当然保安的工资还是按月如数发给,那是俞永珍从公司并不雄厚的备用金里支付的。每次去讨钱,承包商总找出种种借口推挡。这次我看出俞永珍是发火了,一个电话打过去:

“你们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我们的员工怎么办?……款子不到位?那你们的楼心一层层砌上去,哪来的钱?以为我是女同志,好欺负是吗?老百姓,都要养家糊口的,吃这口饭不容易的……不要再打太极拳了,这个星期款子还不到位,下个星期一,我就坐到你们的办公室门口来!”

搁下电话,又撩起来,打给派到大林方斜工地的保安领班:“明天开始,把工地的大门关掉,不许人进出。一切由我负责。”

好一派杀伐决断的风采,我忍不住暗暗喝彩。

我不知道那位承包商是何等样人,或许他也有难处,但俞永珍她们就不难吗?她们把国家给的铁饭碗已给交出去,现在捧的是一只玻璃碗,那碗虽说纯净透明,却是很容易碎的呀!该为她们祈福:前行的路上,少一点风雨,多一片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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