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兆平
1999年的春天,我随团回到家乡四川省南充市,参加“98欢乐之风”大型迎春文艺晚会。当我看见双鬓斑白的父亲正在观众席上远远地望着他的女儿时,我手握话筒向父亲甜笑着,他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没能好好地和病中的父亲摆一摆家乡的龙门阵,因为我要随团回北京准备参加由文化部组织的演出活动。谁知这一走,使和父亲成了永别。
我的父亲郭子,早年在上海交响乐团当大提琴手,“文革初期”被打成反革命,1969年下放回老家营山县。
是父亲对音乐的热爱,使他的一生有了浪漫的寄托。茫茫艺海,浓浓的父爱像一叶扁舟,把我送进了艺术的殿堂……
我最初的音乐之梦
父亲的祖居地在县城,乡下并没有他的栖身之所。于是他就在一远房亲戚的屋外搭了一间茅草房,暂作安身之用。当时一个工分一角钱,他因不会劳动,吃了不少苦。没有吃的,就吃野菜的糠面;没有柴烧,就到山坡上去割茅草。1970年,他和我的母亲潘廷建结了婚;第二年9月,我就在那间茅草房里出生了。
父亲给了我最初的音乐之梦。听父亲说,我很小的时候坐在箩筐里咿呀学语的样子就像是在唱歌,这使视音乐如生命的父亲看到了希望,他希望女儿成为一个艺术家。在我3岁时,父亲就教我拉小提琴,没有钱买琴,他就在乡下买了几块猪圈板,并买回了凿子、刨子等木匠用的工具。他不会木工活,也不知道怎么做,做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他仔细琢磨终于做成了,虽然不是很好,但也能拉。他先后做了10多个小提琴,至今还挂了几个在我们家里。有了木制小提琴,但没有琴弦,就用马尾毛或二胡弦代替;居住在乡下,买不到乐谱,父亲就自己动手写……
父亲对孩子要求十分严格,因此我和妹妹、弟弟挨了不少打。他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对小提琴产生兴趣。为了启发我们对音乐的爱好,他费尽了不少心思。记得是一个大冬天,他早上5点多钟就起了床,把别人送来的一块腊肉切成很薄的一片片,并把这些腊肉放在四川乡下用来烤火的烘笼上烤,我和妹妹闻到腊肉的香味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父亲笑眯眯地对我们说,“想吃腊肉吗?想吃就先拉半个小时琴。”他还规定,每拉半个小时,可以吃一片腊肉,并且只能吃一片……说实在话,当时因年幼,我没理解到父亲的一片苦心。有一次,我一不小心将一把提琴坐烂了,还把充当琴弦的马尾毛一根一根数起耍。父亲看到了,气得一把将我提起来狠狠地摔在床上,当时的我真被父亲的模样吓坏了。为了练好琴,父亲还规定我和妹妹一天拉琴不得少于8-10小时。有时候拉得实在太累了,我便偷偷出去玩耍,或者躲在山坡上不敢回家。有一天晚上,父亲等到深夜也没看见我回家,于是就到处找,因屋后有一条小河,他们以为我掉到河里去了,就用竹竿去打捞,找来找去,最后才发现我在屋后的一只簸箕里睡着了……
记得在我刚满6岁时,他就带我到四川音乐学院去参加考试,我拉的是《梁祝》、《流浪者之歌》等难度较大的曲子。主考老师听完后说:“这小女孩很有前途,只是年龄太小了。”当时四川音乐学院没有附小,老师对父亲说:“等她再大一点再来考附中吧。”
后来没有再去考附中,主要是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太差了。一家5口人要吃饭穿衣,收入仅仅是父亲教学生取得的一点点学费,有的学生家里很穷,父亲就免收他们的学费。
教小提琴的收入如此微薄,怎么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呢?在我8岁的那一年,父亲突发奇想:何不搞一个家庭音乐会?一来可以增加家庭的收入,二来可以启发观众如何培养孩子。于是,就有了我们全家流浪卖艺的生活经历。
我随父亲流浪卖艺
1979年的腊月间,我们全家5口人就在父亲的带领下出发了。在这之前,父亲到有关部门去办演出证明时,经办人员却不敢开。甚至有的人还很担心:“郭子带几个小娃娃出去拉琴,能挣得到饭钱?”是的,当时的四川很闭塞,什么是小提琴,老百姓见都没见过。走在一些乡场上,看到我们身上背的小提琴,老乡们就问:“你们这是背的啥东西?”父亲灵动一动,说:“我们是卖‘乐的(因为四川话中的‘药与‘乐同音),‘药都装在我们背的盒子里,能治好多好多的病,比如心情不好、身体不舒服哇;如果你要治病的话,就晚上来,一角钱买一张票,很便宜的。”说得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刚刚出去演出时,只要在一些仅仅容纳20-30人的茶馆里,把桌子拼起来搭成一个小舞台。每到一地,父亲都要到当地文化主管部门去“跑业务”,回来后还要写广告。妈妈负责卖票。我当报幕员,还要当主要演员。也许是父亲的幽默起了作用,一些老乡果然到时候来买了票,他们在听了一曲后就很感兴趣,觉得那盒子里面发出的声音很好听,听了之后感到很舒服,特别是看着我们拉琴的动作很快,十分羡慕和赞叹。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等到多久,我们这个家庭音乐会就渐渐有了些名气。
后来到南充市体育场演出,是我们家第一次在大型舞台上演出,前来观看演出的人也很多。就在开演之际,场内突然哄闹了起来,原来是妹妹从看台上摔了下去。父亲放下手下的活儿,三步并作两步跑去一看,妹妹还在活蹦乱跳地耍。原来她只是翻了个跟斗,因大冬天穿得较厚,没有伤着什么地方。那天晚上演出,大家都很卖力,拉琴拉得十分投入,观众的掌声此起彼伏。好多观众都在问:“她们那么小,为啥子拉得这样好啊?”从这以后,南充市内的一些大中专院校、中学、幼儿园都前来邀请我们去演出,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受到热情的接待。在演出中,常常我们刚拉完一支曲子,台下的观众又要求再拉一曲。
命运多舛的父亲也是在这段流浪的日子里,找到了足够的自信和力量。记得在彭县(今四川彭州市)的一家工厂联系演出时,对方问:“好多钱一张票?”父亲答:“两角。”对方不干:“电影才卖7分,你这个就要2角?”父亲提出先卖一角钱一张票试演一场,如果大家满意就继续演,但票价不能少于两角,对方想了想便答应了。第一场演出,来了不少观众,并且越挤越多。演出结束后,观众要求再演一场,父亲答应了他们明天再来。就在第二天上午,这家工厂派了两个阿姨来到我们所住的旅馆,送来了衣服、鞋子和粮票。她们对我父亲说:“郭老师,没想到你把娃儿教得这么好,我们感谢你啊!”第二场演出时,一些热心观众便早早地来到旅馆门口,帮助我们拿音箱、小提琴、鼓架及其它乐器。我们所住的那个旅馆的老板娘在看了演出后说:“不管你们在这里演多久,旅馆费我全免了。”有的观念当场表示,要接我们到他们家里去住上几天。因演出时间紧,这些热心人的好意被父亲谢绝了。
有一次演出结束时,我和父亲正在收拾东西,舞台上突然走上来了一个人,他把父亲的手握得紧紧的并使劲地摇,把父亲吓了一大跳。这个中年男人激动地说:“郭老师,你们演得真是太好了,我一边听一边掉眼泪,我有4个儿子,读书的成绩都不好,你却把儿女培养得这么好,我真羡慕啊!”说着说着,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元钱,“我没买票,就当是交的罚款吧。”父亲再三坚持不收他的钱,他猛地一下子把钱塞进父亲的衣兜里就转身跑了……
就这样演出了一年,家里存起了几百元钱,就在当时可算得上一笔巨款呵。父亲就买回来一个录音机。一次,我正在洗衣服,一边听录音机里的歌一边跟着哼哼,谁知被父亲无意中听到了,就说“蓉儿,你哼的歌儿很好听呢!”当天晚上演出前,父亲便对我说:“今晚再增加一个节目,你来唱支歌。也许观众更有兴趣一些。”没想到我稚嫩的歌声竟然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当初父亲给我定的主攻方向就是小提琴,唱歌只是为演出助兴而已,谁知道却歪打正着,使我成长为一个国家级歌舞团的歌唱演员。
“闯”进东方歌舞团
我们这个家庭音乐会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当时整个四川。
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我一生的道路。这是1984年的一天,我们正在乐山市演出,演出场地定在该市最大的一个电影院里,卖了很多的票。父亲突然接到当地文化局的通知,说有一个成都来的记者要来采访你们。原来是《四川工人日报》一位名叫瑾的记者。当他问起父亲将来有什么打算时,父亲指着我说:“争取把她送到中央文艺团体去培训一下。”这句话似乎提醒了这位记者,他告诉父亲:“东方歌舞团这两天正在成都演出,你们何不去试一试?”这时,晚上演出的票都卖出去了。听到这个好消息,父亲立即决定取消当晚的演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成都去。他写了一纸告示:大意是:因有要事,取消今晚的演出,请速来退票。退完票后,当晚我们就同记者一路赶到了成都。当证实东方歌舞团还在成都演出,父亲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到了成都,先在新南门的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经父亲和记者瑾多方打听,东方歌舞团的演职人员全都住在金牛宾馆。第二天,我们一家人在记者的带领下来到金牛宾馆。听说我们的来意,门卫却不让进去。连去了3天,也许是我们的诚意感动了门卫,他终于作了让步,说:“歌舞团的人到体育馆走台去了,中午要回来吃饭,你们就在这儿等吧。”果然,到了中午,我们看见一辆面包车进了宾馆。记者瑾赶忙跑进宾馆去联系,不一会儿,他就出来了,说王昆团长答应和你们见见面。
这一年我才14岁,从见到王昆老师的第一眼起,我就领略到了她那母亲般的慈祥。她和蔼可亲地给我们让坐,先寒暄了几句,让我嘣嘣直跳的心得到了平静。父亲十分客气地对王昆老师说:“能不能请您听一听我女儿拉的曲子?并请您指点一下。”王昆老师点头答应了,于是她很有耐心地听完了我拉的几首曲子,这几支小提琴曲的难度有些大。拉完后,王昆老师对我的父亲说:“这孩子还是挺有造诣的,跟专业相比虽不细腻、娴熟,但她的手指灵活,乐感很好,但我们乐团没有西洋乐队,要不去中央乐团或音乐学院去试一试?”父亲很希望我这次能留在东方歌舞团,又使出了一“杀手锏”,他说;“她还能唱歌呢。”王昆老师又来了兴趣,“你唱几首歌给我听听。”于是,我就把从录音机里学来的并经常演唱的《我爱你,塞北的雪》、《党啊亲爱的妈妈》、《那就是我》、《酒干倘卖无》一口气唱了下来。她听完我的演唱后,说我的嗓音清纯带童音,音域挺宽广的,乐感和节奏感也挺好。最后,她对我父亲说:“要不,你把孩子先留下来当学员,在我们团呆几个月试试吧。”
就是王昆老师的这句话,我进了东方歌舞团一直呆到了今天。虽然我是通过唱歌而不是拉琴走进了东方歌舞团,使父亲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感,但他还是为我能在国家级歌舞团接受锻炼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离开父亲走四方
这次在成都,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我们原来住的那家小旅馆要求父亲搬地方,理由是演出用的东西把保管室堆满了,妨碍了其他旅客。父亲不得不找了一辆板车,拉上东西搬到了另一家旅馆。谁知这一搬,却让熟悉我们住址的人找不着地方。当天晚上,我们全家都早早地入睡了,忽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并且有人在喊:“郭老师,开个门。”父亲问:“哪个找啊?”门外的人说:“公安局的同志找你有事。”这可把父亲吓了一大跳,他对母亲说:“如果我出了啥问题,你就把孩子带回老家去。”刚一打开门,就有一个警察走上前来握住父亲的手说:“郭老师,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找遍了全市的旅馆都找不到你的名字。不要紧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昆团长已决定让你家大女儿和东方歌舞团的演员同台演出,叫她明天就去排练。”这消息可把父亲高兴坏了,他几乎一夜都没睡好觉。
第二天,父亲揣着乐谱领我来到了排练场,看着我和歌舞团的演员一起排练。他始终微笑着,面容很温和。想到就要在成都城北体育馆这么大的场面演出,这下该轮到我害怕了。父亲给我鼓励:“孩子,别怕,就当台下只有我一个人。”当天晚上,晚会的节目主持人远征老师在我演唱之前,先把我及全家的经历给观众人作了一个介绍,台下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晚我演唱的歌曲是《我爱你塞北的雪》,我刚唱完第一句,台下的观众便沸腾了,也许我是四川人的缘故,观众们激动不已,我演唱的这支歌几乎是在热烈的掌声中唱完的。演出结束后,许多观众都挤到后台出口处等我,让我给他们签名,并鼓励我“要好好学习,争取成为一个歌唱家。”我在拥挤人群中看见了父亲,他显得很激动。
结束了在成都的演出,我就要跟着东方歌舞团到外地演出了。离别时,父亲对王昆老师说:“蓉儿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临上车前,我和父亲都哭了,因为就要分开了,也不知等到哪一天才能再和家人见面,这可是我第一次和父亲分开呵。
我随团在杭州、武汉演出后,又辗转到了重庆演出。不知父亲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我们还没到重庆时,他就从老家营山赶到重庆等我了。一见面,他就拉着我的手,问寒问暖,生活习惯吗?老师们对你还好吗?都学了啥新歌?还在练琴吗……几乎弄得我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在短短的几天里,父亲舍不得离开我一步。看着父亲满意的笑容,我心里也乐滋滋的。
后来回到了北京。王昆老师给我布置了许多课程,并在东方歌舞团附近找了一所小学让我去读书。因为我上学的时间不多,文化素养对一个演员来说很重要。在团里,我既要学习,又要参加演出,时间很紧张,但我的收获却不小,进步比较大,一些重要的晚会都派我去参加。在一次春节团拜会上,我的演唱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赞赏。1986年,我参加了“世界与和平百名歌星演唱会”,如今好多红歌星都是从此出名的。1989年,我随文化部组织的慰问团到了南沙、西沙,对驻扎在那里的边防海军进行慰问演出,参加这次演出的人员中,数我的年龄最小,演唱的歌曲也很受欢迎。也许是我的年龄跟这些战士的年龄相当,演唱的歌曲也比较贴近他们,南海舰队还授予我“荣誉水兵”的称号,并得到了文化部的嘉奖。
因为种种原因,曾有一段时间,我沉寂了下来。也许是父亲很少看到我演出的消息了,他从老家打来长途电话,安慰我说:“孩子,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你要挺住,一定不要放弃,只要自己有实力,你总会有出头之日的。”听到父亲的声音,我既高兴又难过,这时我多想父亲站在我的身边呵。好在一些热爱我的观众朋友鼓励我、支持我,并且团里的同事都很关心我、照顾我,使我很快地找到了自信,又开始在舞台上出现了,并随团到罗马尼亚、波兰、白俄罗斯、保加利亚等国访问演出过,后来还到哈萨克斯坦、日本参加过国际音乐比赛,分别得奖。在日本演出时,我在演唱《红旗飘飘》这首歌的时候,还演奏了小提琴,这使日本音乐界有些惊讶并对中国流行音乐有了新的认识。
到如今,我已在电影《离婚喜剧》、《大冲撞》、《黄河谣》和《神禾塬》、《庄稼汉》等电视剧中录制了插曲,并成了东方歌舞团的主要演员。
在我回南充演出之前,就得知父亲因患有脑瘤而动了两次手术。手术后,他感到稍微好一点,就叨念起了音乐,他这一生真是为音乐而活着。在南充治病的日子里,他不甘寂寞,还收留了来自营山县农村的两个孩子,因孩子家里穷,父亲表示不受她们的学费。为了不耽误孩子的学习,他干脆将她们接到南充来一起生活。
我第一次回南充演出,在此养病的父亲每场必看。在演出时,尊敬的王昆老师把我的经历介绍给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当时台下的观众很激动,也许勾起了他们许多的回忆。我几乎是含着眼泪唱完了每一首歌。在一首歌的演唱中,我用小提琴拉了一段曲子,我想用熟悉的琴声去安抚父亲那布满创伤的心灵。演出后,王昆老师派人将父亲接到后台,衰老的父亲蹒跚着双腿走了过来。父亲对我说,“蓉儿,你一定要把小提琴拉下去。”我使劲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但又忍不住悄然流泪。我还对他说:“爸爸,到时候你再来看我的演出,我定给你拉许多好听的曲子。”然而,父亲却走了,他却再也不能听到我拉的小提琴曲了。
多少次梦中,我都看见他在教我拉小提琴,我不再调皮、偷懒了,也不再惹他生气了,一觉醒来,才明白又是一场梦,不由得让我泪流满面。
父亲呵,你的琴弦就是我一生的路,我一定会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