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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我国的艺术史常是与文学史交构错置、互相涵容的,其联接或重合处每归因于文人的介入。几乎每一种优秀的传之久远的艺术作品(包括戏剧、舞蹈、音乐、美术)都离不开文学的助益。这不独体现在诸如结构的整饬、文句的润泽、姿容的描绘、韵致的鉴赏,更表现于一种整体品格的提升。文学,常省作"文",既是一种载体,又是一种境界。《礼记·乐记》:"礼减而进,以进为文;乐盈而反,以反为文。"探讨的便是文学与艺术的关系,而以"文"为美与善的标志。经典的必然是文学化的,大凡与文学(或文字)相关的艺术品种多如是。
正是在这一认知的层面上,笔者对屈原《九歌》的取材源流、创作主旨和作品价值再一次进行了考索。《九歌》是前辈学者曾投注过许多关切的经典之作,也是一个谜团重重、解析丛杂的仍待破译的课题,今试为之。
一、巫风大兴与《九歌》的创作
屈原在什么时候创作了《九歌》?现在已难以系定。我们可确知的是这部作品是在民间祭祀乐歌的基础上改制新订的,其基本取材是大行于楚地的巫风与楚舞。
在先民们敬天祀神的仪式上,在其祭土祈谷的活动中,催生和滋养着上古歌舞,也使歌舞迅速走向宫廷和民间的分流:宫廷祭祀和礼教典制的需求使歌舞日趋大型化和规范化,出现了《大武》、《七月》之类大型历史和生命史诗;而乡党、里社所举行的以春秋两社为中心的祈报活动,乡民们亲自参与和观赏的需求,则使乐舞与其它伎艺不断地交流整合。乐与舞、说与唱、俳优与杂弄、装扮神灵与诙谐调笑,都在同一个艺术环境中融会贯通,这就是新乐,亦称作"巫风"。《书·伊训》: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
①这是商初大臣伊尹颁布的训令,巫风与"淫风"、"乱风"同时被诫谕。孔颖达疏称:"巫以歌舞事神,故歌舞为巫觋之风俗也。"未必确当。巫风应指信巫好鬼、歌舞无度,以致于影响政务和作息,是与古乐相对称的俗乐或土乐。一般认为,巫风盛行是国势衰微的征兆。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亦即自有周至战国之际,"巫风"一词又多指楚地歌乐。《吕氏春秋·侈乐篇》:"楚之衰也,作为巫音。"所论偏矣。实则楚之盛时,又何尝不是巫音?而这种巫音,与传为涂山氏之女《候人歌》之"南音",当是有着某种继承性的。
与曾经孔子改订的周代乐诗总集《诗经》相似。屈原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惜其词鄙俚,因写作了《九歌》之曲,准确阐讲了《九歌》与淫祀和巫风的关系。
后朱熹《楚辞集注》多讲了些屈大夫的"忠赤"和"恳切",释其主题则仍是"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与王逸同。
当是时,楚国是以淫祭和乐舞著称的,楚歌楚舞,楚调楚声,各有擅场,优孟衣冠的故事也发生在楚国的宫廷里。所有这些,总汇成巫风。周公制礼乐,祭礼燕飨所用歌舞皆有制度定式,然其对南方的楚国尤其对楚国的南方影响不大。《汉书·地理志》称:"楚人信巫鬼,重淫祀。"而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上古至五代之戏剧》也说:周礼既废,巫风大兴,楚越之间此风成尤盛。
②实则巫风在早商时即称"大兴",有商600年间亦无间断消歇。盘庚迁殷,周革商命,都曾以巫风与淫祀作为理由。后来巫风一直在楚地盛行,且影响到越国,在周室衰微的战国时期如此,在早先的春秋时代亦如此。春秋时期,不受王化的楚国持续不断地与北方诸侯国进行着战争;战国时期诸霸兴起,周室几成傀儡,南方霸主楚国与北方大国亦战事频兴。这种战争为楚国的对外扩张和兼并铺平了道路,为楚国的灭亡打下了伏脉,同时也为夷族和华夏的文化交流带来了方便。好战的楚国君臣自称蛮夷,早期的巫风当更多地有着蛮夷文化的特色,后来则不尽然。屈原改制的《九歌》当然不会洗却荆楚风情,当然仍属于巫风,但已是用华夷文化杂糅抟弄的一种新制,这是不应忽视的。
二、以戏剧的标尺衡量《九歌》
改制后的《九歌》,是一套祭神的乐歌,也可视为一个场景弘大的音乐神话剧。全十一支曲子,一般认为第一乐章为迎神曲,最后一章为送神曲,类似后世的引子和尾声,则中间九章为主体,仍与"九歌"之体相符契。其所祀主神东皇太一,是传说中的天神。依《周礼》制度诸侯无祭天的权利,但楚国不论,照祭不误。惟东皇太一在整套乐曲中似乎只是个名义上的主神,真正活跃的是那些陪祀的神癨:云中君(云神)、东君(日神)、湘君(湘水之神)、湘夫人(湘水女神)、河伯(黄河之神)、大司命(山神)、少司命(司恋爱的少女神)、山鬼(巫山神女),等等。对这些神癨的职司由于资料的匮乏,还只能由语义间推想臆度,因之看法也是不一致的。而《九歌》中抒写人神之恋,神神之恋,有着曲折的情节和强烈的感情表露,整部乐歌场景宏阔而形象鲜明,却是多数研究《九歌》的学者共通的看法。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中先绎解了《楚辞》中的"灵"与祭祀用"尸"的关系,指出《诗·楚茨》中的"神保"即是《九歌·东君》中的"灵保",即是尸,是扮演神癨的巫,接着说:……至于浴兰沐芳,华衣若英,衣服之丽也;缓节安歌,竽瑟浩倡,歌舞之威也;乘风载云之词,生别新知之语,荒淫之意也。是则灵之为职,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乐神,盖后世戏剧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
静安先生虽非专论,却也从中国戏剧的几大要素,即故事性、歌舞化、演员及舞美方面,肯定了《九歌》所呈现的戏剧文化学特征。
闻一多先生则通过大量的论证和比较,直截了当地认为《九歌》即是当时的戏剧,祭坛则是演出的舞台,所演的是一种较简单的歌舞剧,他在《什么是九歌·巫术与巫音》中说:严格的讲,二千年前楚辞时代的人们对《九歌》的态度,和我们今天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差别。同是欣赏艺术,所差的是,他们是在祭坛前观剧---一种雏形的歌舞剧,我们则只能从字面上欣赏剧中的歌辞罢了。
③其论点和前人及近当代大多数学者没有太大出入。只不过多数人称《九歌》为歌舞乐辞,为一种以"怀忧苦毒"的精神状态创作的"婉娩缠绵","或不能无亵慢荒淫之杂"的"能动人而感神"的祀神乐章,而闻一多略去这许多弯弯绕,明言其为"一种雏形的歌舞剧"。
考察屈原《九歌》,应说是一种经过文人改编的颇具规模的大型歌舞剧。
三、民间山水之祀的乐章
《九歌》为什么有如此感人的艺术魅力?为什么有如此强盛的艺术生命力?是文人改创提炼和强化了民间艺术的本原之美,还是民间艺术赋予文人以灵感与创作之源?其间关系是有些错综复杂的。
《九歌》是出产于楚国南部沅水、湘水流域的民间祭祀乐章,是屈原在民间体式的基础上润色改制的、有丰富故事性和情感注入的歌舞剧。兹略论之:其一,楚南沅湘一带地方僻远,居住生息于此的濮獠等部族笃信巫鬼,其所祭祀的神癨亦多当地土神,是不见于祀典的淫祀;所用歌乐自有渊源,与北地不同;歌乐的内容与祀神灵相关,内容亦多荒诞不经处。《九歌》中除东皇太一外,陪祀诸神大都带有沅湘的地方特征,其人神相恋的故事也与当地风物习俗相关。
其二,考屈原生平,其被放逐后确实到了沅湘之间。《九章·涉江》:"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乘聆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又《九章·怀沙》:"浩浩沅湘,分流汩兮;修路幽蔽,道远忽兮。"都可证王逸、朱熹所论有据。至沅湘而得民间祭歌,为改订乐章,更易曲文,较多地将心中哀怨之词融会化用,用民间祭歌负载一己之志向节操,更将胸怀襟抱袒露于民歌祭曲,是可能或曰必然的。
其三,《九歌》体现出正统祭祀与地方淫祀、文人创作与民间祭歌的整合。"九歌"这种形式和名称据说在夏代已出现,《左传·文公七年》:"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而《山海经·大荒西经》则以其一贯的诡异笔法径指《九歌》来自天宇:开(即夏启)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郭亚注:"皆天帝乐名,开登天而窃以下用也。"④这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叙夏启上天偷乐的故事,亦可旁证《九歌》曲调之美。这些传说究竟与南楚祭祀中所用《九歌》有何继承关系,是很难理清的。惟从屈原《离骚》、《天问》中再次印证了启偷乐的神话,可推知《九歌》在楚国尤其沅湘流域的传播和影响。
闻一多、孙次舟等人都曾撰文指出屈原乃文学侍从之臣、"文学弄臣",尤其以闻氏之说更客观雄辩。这是屈原改作《九歌》的基本条件。其改制之作确实也更富于人文精神和细致的心理刻镂,非此也不足以传远。然屈原同时还是楚国的左徒、三闾大夫。"三闾",当为三社之义,然屈原这里的三社却是"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⑤。略同于秦汉之宗正和太常。其必然熟稔朝典和祭礼,悉知祭祀仪节和所用乐章。因之其在改作《九歌》时,又会借鉴宫廷典制和乐舞,给其一个近乎规范的形式。
因为无法比较,我们不能判定屈大夫究竟对民间的《九歌》作了多少改窜,但可推测原作中奇诡百出的情节可能被刈芟剪辑,乡乐中曲折缠绵的男女恋情的渲染也可能被冲淡,讲求夸张变形的戏剧性亦会随之减弱。这也是前人的看法,朱熹注语中"颇更定其词,去其泰甚"。便是言此。
尽管这样,读《九歌》者还是能感受到其强烈的戏剧色彩,感受到其在祭祀外壳内所包裹的人的生存和情感活动。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帝东皇太一被隆重敬畏地迎来后,便欣欣然变为一名观众,观赏陪祀诸神的表演:御龙车回翔而下的云中君,被热情的少女所簇拥,却又蓦然升举,匆匆离去;日夜渴思,可望而不可即的湘水之神和湘水女神;职掌人生寿夭的司寿之神,表面冷峻高绝,内心充满着折磨;荷衣蕙带的爱情女神或曰送子娘娘;太阳神出现在东方时万众欢腾的场面;河伯荷盖龙车,冲风激浪;那多情的巫山神女,沉静而娇痴的等待……所有神癨都是那样的高彻华贵,龙马玉辇,宾从无数;所有神癨都与人们一样有着丰富而细腻的情感,喜怒哀乐集于一身;所有的男神都有心中的所爱,而女神则苦恋着、等候着自己的爱人……神与神的爱情、人与神的爱情,都在这庄重的祭坛上演出。闻一多先生在遇难前数月,将《九歌》略加舞台交代,便弄成了一部多幕的大型歌舞剧,让人啧叹。这种还原古剧的尝试至少启发了人们去思考。增字解经,曾是治学者之戒。然经典化的乐歌省文多多,推求研磨,则是一种有益的尝试。而最多的省文还在于对白,这由后世的元杂剧一些有唱词无宾白的剧本可推想出。
《诗经》中有许多歌舞小戏或曰风情小戏,然那摇着木铎在春风和秋野中采诗的使者只记下了歌词,而略去了对白(少量的如《溱洧》属例外)。《九歌》亦然。歌词固然优美,然以表达情感胜,而情节多由对白和宾白来接续。试想《湘夫人》两篇该有多少隐曲,试想被大儒朱熹所贬斥的"亵慢荒淫之杂"和"不能无嫌于燕昵"该是怎样风光旖旎,但因省文太多,连闻一多先生也不便去凭悬想加添。
《九歌》非宫廷祭祀乐章,其仍是沅湘流域的乡乐,是荆楚蛮荒之地举行类似后日社火活动时所用的乡乐。前三闾大夫屈原流落沅湘,参加了这种乡间村社的祭赛活动,观其舞而听其歌,不觉技痒,操笔为润改之,改动后必也奏之场上,改作当基本忠实于原作。因此,《九歌》又是巫风的传世之作。
再分析《九歌》,我们又发现除东皇太一外,其他诸神浑不成系统,置列错杂,却都与楚南山川和人文传说、与普通百姓之生活生产密切相关。这些祭祀,"多半是不见祀典的淫祀,附丽于这种淫祀的神癨的身上,必然更多带有地方色彩的离奇怪诞、亵慢荒淫的神话。"我们看《九歌》中的神癨,几乎每一个都拥有一个自己的故事,互相之间是各不统属的,则又见《九歌》为一系列演爱情或情爱的歌舞小戏的联缀体,而非一个内部结构完善严密的宏大乐章,这正是巫风的特点,是乡乐和社火的特点。
《九歌》并非一部原创性作品,而是文人改编民间歌舞乐戏的成功范例。巫风楚舞所自有的艺术精神仍是《九歌》中最瑰丽的内核,然则文学赋予了她远飞的翅膀,使之由蛮荒飞入庙堂,由荆楚飞遍神州,更飞越无数世纪和朝代,至今仍如此引人注目。而这种自民间吸取创作灵感和艺术素材的范式也为后人所仿效:汉之乐府诗、唐之曲子词、宋元话本、元明南戏传奇与词话小说,都不乏如此造作出的精品。这是文学化了的艺术精品,亦是满涵着艺术特色的文学精品,《九歌》正呈现着这一双重属性。
①《十三经注疏》,页162,中华书局1980年版。
②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又名《宋元戏曲史》,见《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
③《闻一多全集》第五册"楚辞编",页351。
④袁珂《山海经校注》,中华书局1961年版。
⑤《史记·屈原列传》,中华书局1961年版。
[作者单位:文化艺术出版社]责任编辑:李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