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李 岷
上海,这座昔日“冒险家的乐园”正在重拾它的荣耀。
流动在这块6300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不一样的空气”(均瑶集团总裁王均瑶语),至今已吸引了国内12000千家企业投资,实际投入资金逾1402亿元。特别近3年来,不完全统计,新增投资企业5500多家。在浦东,这个90年代才新兴的区域里,聚集了注册资本上亿元的市外企业30多家。当诸多国际大公司不约而同地将亚太总部、中国总部设在上海之时,国内不少企业——知名的如东方希望、春兰、杉杉、长虹、海尔也都把总部迁往上海,或者透露过迁都意向。
上海,成为企业竞相投奔的“企业之都”。
一方面,上海在一如既往地成就创业者和开拓者的财富神话,另一方面,种种迹象和事例表明,上海竟又成了能平抚企业家心灵的城市。
在今年4月,在上海召开的一次民营企业论坛上,一些企业家虽然也表达了想到上海来的意愿,但流露的却是别样的困惑与伤感。有个自称来自北方某偏远地区的民营企业家说,他如果到上海来,不为别的,只为休息,在别的地方做得太累。
两种故事、两种心情,很可能同时在一家投奔上海的企业身上上演与交织。只不过成功者往往出于某些考虑会有意无意地忽略和掩盖他们在打点离别行囊时心里潜伏的无奈,面对记者,只会再三强调上海的魅力所在,故乡在他们口中,只是一些模糊和影影绰绰的描述,倒是一些做得不太大的企业家能说出他们对周遭环境的切肤之感。
不管怎样,如果说企业是现代社会里的经济动物,寻求利润的最大化是它固有的本能和野性,那么上海就像自然界中的山林平原,包容着企业在这里回复和发扬着它们的本性。是追求梦想也好,还是疗养伤口也好,企业在这里感受到的是与它的本性——进行直接而血腥的弱肉强食——合拍的气息。
趋利的冲动
上海众所周知的地理环境、开放优势、工业基础、金融商业传统是上海能吸引企业纷至沓来的得天独厚的优势。
而且上海政府凭借其经济实力和善于经营的头脑还在将上海的魅力继续放大。90年代以来,上海新一轮基础设施建设启动,全市固定资产投资累计达到了2万亿元,其中用于基础设施建设为5000多亿元。几年没去上海的人,肯定对“三港两路”(即深水港、航空港、信息港,高速公路和铁路)、“三环十射”(即内环高架、外环、郊区环线,连接周边地区的十条快速通道)这些新上海名词感到陌生。
在企业经营者眼中,这些都是黄灿灿的金子——为什么不来上海?
就像中金集团总裁周传有笑称自己是个“机会主义者”一样,所有的经营者都会为“利”来来往往。周八十年代在上海念完书后不喜欢当时上海的保守、陈旧气息,于是去了改革开放前沿广东。90年代,上海开始加速,他又从广东回归上海。
在从外地迁到上海的企业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宁波、温州企业。应该说,这是两个中国市场经济最发达的城市,但是,宁波和温州显然并不具有哺育大企业的先天条件,这一点,土生土长的宁波和温州企业家自己很清楚。“温州模式”之所以具有很高的文本价值,是因为它代表了中国对市场经济的一次成功触摸,但是接下来呢?当企业家们下决心要摆脱劳动密集型、中低级产业企业的定位时,他们突然发现,当地的人才、市场、信息、资金等条件都极大箝制了企业升级转型的愿望,他们只能走出宁波和温州的山山水水。
所以,杉杉投奔上海,在服装之外开始进军高科技和投资领域。
而宁波的吴国迪也是因为宁波盘子太小,其银行实在下不了决心向石油钢管项目投进6亿元,而在5年前在上海催生了埃力生集团。今天,埃力生拿到了西气东输工程中100亿元的订单。
“要办世界级的企业,必须以世界级的城市为依托,”吴国迪对上海和宁波资本市场的深浅差距感受很具体,“总行对宁波分行和上海分行的授权不一样,宁波分行超过200万美金的项目就要报总行,而上海分行的额度却是3000万美金!”埃力生在上海做起来之后,进出口从零做起,今年做到7亿美金,单是每天的流水就近5000万人民币,这在宁波想都不敢想。
投奔上海的原驱力来自企业家永不知足的冒险和创新精神。33岁的王均瑶说:“如果我已四五十岁了,像温州一些老板,这辈子吃吃喝喝都有了,一年再赚个一两千万、出出国,不是挺好的吗?现在已累得要死,还到上海搞什么搞?最起码,环境就不熟,我在温州能闭着眼开车,可在上海上了高架就下不来了,然而,不是正因为追求这个高架我才到上海来的吗?竞争不断升级,我坐在温州,已经像打拳一样应付不过来了,必须往外走。”均瑶集团现已在上海投资三个多亿。
在这里,做企业能安心
早年被强行推进欧风美雨经受洗礼,再加之江浙文化绵延细密的传统文化,培养了上海人崇尚文明与法制、重视秩序和规则的习性,也形成了上海本土温和而宽容的风俗。
杉杉总裁郑永刚有这样的评价:“宁波粗鲁的人比较多,温州人就更不行,没有文化,北京那个地方不公平,广东有些野蛮……”这可能有一言蔽之之嫌,然而,与其它地方相比,企业(家)与社会、与政府发生冲突、格格不入的现象和事件在上海要少得多却确是不争之实。在上海,企业能得到符合现代市场经济规则的价值认定,既没有“官本位”价值系统下政府无所顾忌地对企业进行粗暴干涉,也没有完全“商本位”价值系统下往往有暴力对金钱进行赤裸裸霸占和掠夺。
今年4月,上海举行了一次“民营企业与上海”的论坛。就在专家、企业家们大谈上海前景、民营企业出路之时,一位来自北方某“偏远地区”的企业家走上台,却谈了一番让人有几分意外和唏嘘的话:“我走上来谈的不是感谢,是困惑。我也想到上海来,而且目前来了可能说不是创大业,是想休息,在别的地方做得太累……尽管我的企业做得很小,我的身心和大家一样非常的疲惫,我的这个劳累不是因为要把企业做大,我在当地不是去请政府官员吃饭,反过来,他们请我吃饭,吃饭的原因,是让我不断地每年加税收,去之前,每年让我缴300万,第二年变800万,今年变成1200万,我怎么能休息得了?”
杉杉总裁郑永刚直言不讳:“很多企业就是被职能部门搞糟的,什么时候没有‘领导这个概念,环境就什么时候好了,”
大部分企业家都有被来自政府、社会某种势力、某种观念苦苦相逼、甚至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都有一肚子故事与心情,然而上海却使他们变为没有“故事”的人——所有来上海的企业家对上海有一个共同的评价:规范、比较讲法治。吴国迪说,这正是上海吸引它的最大原因,而钱,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们在北京也搞得很大,赚的钱不比在上海少,但是北京的氛围和上海完全不一样。我们去四川,是冲着那儿的资源优势去的,但我不可能一举向四川投资10个亿。我衡量投资环境的标准是,那个地方是不是规范、有没有好的氛围。”
吴国迪迁到上海,只用了一天时间,上午,上海工商局副局长去浙江办迁户,下午就回来了。杨桂生创办“杰事杰新材料”,创业之初的60万元是上海闵行区工业局借给他这个身无分文的书生的,营业执照甚至都是市府某办的干部替他去工商局领的。这还不算什么,真正让他们觉得可贵的是,政府是在不图“回报”地为企业做这些事,服务是服务,过后从不干涉他们的经营、也不提什么额外要求。市政府将相当的职能细分到各区,企业与市政府的关系实际上相当疏离,政企关系没有在别的地方可能存在的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吴国迪有感而发:“要通过上海的海关、工商等关卡,你找人也是7天,不找人也是7天,而在其它地方,你找人也许就一天,不找人是一个月。”
外地企业家们甚至对此有些不适应,东方希望董事长刘永行有这样的感觉:“到四川县一级投资,通融性会很大,特事特办,在上海必须一步步做到位,想超越很困难。”东方希望在全国的厂基本全是100天之内投产,可是它在浦东的厂因为手续没办完,半年了还投产不了。
在老家再大的企业家,到了上海多少都有个心态调整的过程。王均瑶说:“在温州,男女老少没有不知道均瑶的,我们还能发点光,到了上海,就像小石头掉进大石头堆里,光都被大石头挡住了。在上海的企业都是半斤八两,你只有一二两是登不了台的。”刘永行和郑永刚都提到,从前在四川和宁波的时候,上街都老被人认出,而在上海,他们找回了做普通市民的感觉,这让他们感到新鲜而兴奋。
《经济日报》曾有文章对此有精彩的论断:一些民营企业在地方起家时享受了当地政府部门的“特殊主义”原则,从而降低了各方面的成本,然而企业到了一定规模或者发展到一定阶段以后,民营企业却会对这种“特殊主义”并由此带来的政策性负担产生厌倦:不断增加的税收、没完没了的“赞助”等。这时,它们开始向往那些大城市里“普遍主义”办事原则:“一切按市场规则办”、“政府管得越少越好”。
文章还说:“社会人际关系遵从普遍主义的原则是现代社会的重要特征之一。民营企业向往大城市这一现象,可以引发我们对中国改革前景的很多思考。”
企业还非自由流动身
向上海投资的企业不计其数,但真正把总部迁到上海的著名企业却是有限的几个。据记者了解,国有企业中只有埃力生、山东的中建八局顺利实现了迁往上海的愿望。吴国迪说,他提出把埃力生改建在上海的想法后,“宁波副市长提出给我地、给我这个那个,我说‘谢谢,但是光有地是没有用的呀!它的心情当然不舒服,但我的态度是你同意了我们还可做朋友,你不同意,那我不来找你不就完了吗!反正中轻在宁波没有贷款。要调整观念,从前是政府选择企业,现在是企业选择政府。”吴迪生认为,宁波政府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开明的。
但像埃力生这么幸运的国有企业并不多。据传长虹、海尔等大国企均有在上海设总部的意愿,但目前来看,仍是镜花水月。据上海政府协作办介绍,为了让春兰入驻上海,黄菊特意把上海最好的地段让春兰老总陶建幸挑,陶建幸一眼看中南京西路上海海外联谊部所在地,黄菊亲自批示:客人来了我们就让出来。结果海外联谊部、统战部全部搬家,为春兰腾地方,折腾了一年多后,春兰目前只是在上海注册行使投资、信息、决策职能的总部,而人还没有全搬过来,陶建幸仍在江苏泰州办公。国有企业迁徙困难,很大原因是企业与地方政府的说服和交接工作比较艰巨。
岂止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在迁都过程中同样感到来自地方政府的压力与障碍。明眼人一看即知,均瑶集团把总部迁往上海只是迟早的事,但王均瑶对此只是笑着不置可否。据说,前段时间出了几篇“温州老板携款大迁徙”的报道,让温州政府心下很是不快,也有点紧张,特意找到王均瑶等人,询问有关情况,还说了一些软中带硬的话。
另一位温州企业家,正泰老总南存辉对此有所坦言:“温州企业移师上海对温州的经济发展会产生影响,包括财政收入、相关产业的发展及就业岗位的减少等……我们与政府之间,不仅有直接的利益关系,也有深厚的合作情感。如何不伤害地方经济、不伤害我们与当地政府的感情,对我们民营企业家来说,也是不能不认真考虑的问题。目前我们采取的是‘前沿与后方兼顾的方法,但恐怕难以解决实质性问题。”
据上海市政府协作办同志介绍,“对牵涉到兄弟省市的利益问题,我们市里领导有个说法:基数不变,新增的还要分。比如1999年迁来,2000年创造效益后,我们以1998年的数字为基数,还要将2000年新创造的效益与当地政府分。这个比例还在探讨。”
这个城市的气度
吴国迪非常推崇黄菊讲的两个字:留与流。“我觉得这两个字非常高明,搞经济的、搞企业的去理解一下,有很深的含义。对一个企业,不仅要把它留住,还要让它流起来。好多地方政府把企业留住了,流不流动它不管的。这是一个城市的气度,我让你流进来,我还容许你流出去。在有些地方,你要流出去,政府要跟你对抗的,这说明这个环境是不开放的、不规范的,你要搞大很难。
“有些企业家只能管100个亿,过了100个亿就头痛了,吃不消,想管也管不了,没思路。城市和政府也一样,一些政府管2000个企业,它照样思路清楚、精力旺盛,但有些政府只能管100个以下。什么样的人能做什么样的事——不要说做不了,它想都想不了的!100个亿它都做得累,它怎么能去想1000个亿呢!”
除了缺少像长江流域那样支持上海经济长久发展的深远腹地、扎实雄厚的工业基础和基础设施,温州和宁波等城市在人文气氛上也是输给上海一筹,缺少容纳大企业和大财富的气度、缺少海派文化的包容性(近十年以来,中国经济重心由珠江三角洲向长江三角洲的转移也含有这样的意味。)——近年来,上海又显现出新移民城市迹象。讲求实惠的上海人不觉得本土缺少创大业的企业家有什么特别不好,他们以营造乐园和舞台为乐事,有人在这上面唱戏就好。
不对外开放的上海在大陆版图上只是处于一种边缘状态,封闭对天性求动的上海来说是致命的,而拆除围墙和WTO会迅速激活上海与市场经济极度合拍的天性。
但是,上海应被提醒的是,如果说温州、宁波是“企业推着政府走”,那么上海是典型的“政府推着企业走”,这从计划经济时代一以贯之。实际上,“强政府、弱企业”并非上海的本来面目。在30年代的上海,由于中、英、美等国均无法拥有完全统治权,所以政府比企业“弱”得多、企业在市场上享有绝对的发言权。有的学者甚至对上海表示了某种担忧,如果上海不能改变强烈的政府控制和计划色彩,私人企业不能在其新兴的工业区和自由贸易区勃兴,那么即使现在表面上搞得再漂亮,长期来看也是不行的。
黄埔江一侧是浦东的新兴,另一侧却是浦西的陈旧;对大型国企施以种种优惠,而中小型企业在融资、担保等方面却没有感受到上海特殊的吸引力;保守、对改革的犹疑、自我满足的心态和观念仍时时体现在上海社会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上海的气度,其实还有待于进一步的开发和呼唤。
上海能承担起中国改革更大胆、更直接的实验使命吗?
21世纪中国最适合企业生存和发展的地方,会是上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