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亚红
血泪演讲,穿越心池起微澜
1985年,江苏省第一监狱。
确切的日期历经岁月的冲洗,在马正晓的记忆中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只是记得又是一个春天。
这天,监狱举办“告别昨天,把握今天和明天”的犯人演讲会。
温暖的阳光普照在监狱的土地上,春天的气息强烈地激起犯人们对高墙外的世界无限的思念和渴望。然而,对已有五年“狱龄”的马正晓来说,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多余、没有意义。他今年29岁,在这所监狱里还要度过19个春秋,也就是说,等到出狱的那天,他已是48岁的人了,自由太遥远了,太渺茫了!他对生活已完全失去了信心。
马正晓是以“故意杀人罪”被捕入狱的。1979年7月,下放到南京郊县农村插队的他,在一次回城期间,知道哥哥被一伙流氓打伤,便纠集了几个知青去找那伙流氓“算账”,在打斗中,因失手致人死命。1980年1月,他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1984年11月,他因为在狱中打架,再次加刑9年零9个月,刑期前后加起来近25年,到2004年才满。
在监狱里,他想早点结束生命,以求解脱。他用头猛撞窗户的玻璃,把手伸进正在高速运转的铣床,甚至还一连吞下21把刻字刀片……所幸的是,每一次的自戕行为,都被管教人员及时发现,得到抢救。
其他犯人听着台上的演讲,而马正晓却心不在焉,歪着头正在寻思着下一次解脱生命的方式。
他抬起头,斜睨了一下演讲台,一位身体单薄的女囚正走向演讲台,她的脸色是那样的惨白,宽大的囚服将她衬托得愈发消瘦和柔弱了。
一种奇妙的力量,在他的心中陡然震击了一下,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挺身坐直,试着听下去。
她叫俞维凤,上海知青,父母早年离异。17岁时,她被下放到连云港。
到连云港的那一年,初次远离家的她,生活充满了孤独和枯燥。这时,一位年轻英俊的青年撞开了她的情感世界。他们俩很快地坠入爱河,并闪电般地结了婚。
幸福如此的令人心旷神怡,然而,又是如此的短暂易逝。婚后不久,她发现丈夫开始跟别的女人厮混,这使她感到痛不欲生。
她提出了离婚,他却横竖不同意。他竟然寻到厂里,当众羞辱她、殴打她,还四处散布她的谣言。
她想到了用死来摆脱这不幸的婚姻。带着一颗受伤而绝望的心,她来到火车道上,火车长鸣,呼啸着开了过来。望着苏北的广阔田野,她想起儿子,想起在上海的妈妈,流着泪,摇了摇头,对自己说:“不能这样走开。”
一天晚上,她又一次被丈夫粗暴地蹂躏了。当他心满意足的睡着后,她看着他一副淫邪的面孔,举起榔头……
她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后改判死缓。
她悔恨自己不该用这种方式结束悲剧性的婚姻,发誓在监狱中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听着俞维凤声泪俱下的演讲,她的不幸深深地刺痛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开始在他已麻木的灵魂中蠕动。是的,生活中有可能酿成种种悲剧,但是走错了路,并不意味着人生就失去了价值,洗心革面,拂去沉积在心灵之上的灰尘,还可重新做人!
画笔生情,浓墨重彩绘春天
那次演讲会之后,俞维凤消瘦而弱不禁风的身影,总是不时地在他的脑海中跳出。他想做点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有一天,他忽然对管教人员说:“请给我纸和笔,我要画画。”
管教人员满足了他的要求。然而,让管教人员惊讶的是,这个平时抵抗管教的重刑犯挥毫泼墨,作起了画,而且还画得有模有样。
这引起了监狱领导的重视,他们把马正晓的画拿去请教专家,竟受到专家的好评,说他的功底不错。
事实上,马正晓从小就学过绘画,老师还是江苏国画院著名的画家金志远教授。
心灵复苏之后,他将自己的才华尽情地倾泻在画布上。他的画被拿到省里参展,竟然获了奖。自身价值被承认的充实感,愈发激起他要重新做人的信心。
生命出现了转机。没多久,他就被抽调到监狱管理局美工组搞宣传,经常被派往各个中队去出黑板报,画宣传画。
在出黑板报的间隙,他常常偷偷地寻找俞维凤难忘的身影。他发现她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干活,这个世界仿佛与她不相干。
他看她时的眼神很快被女犯人发觉,她们对俞维凤说:“那个画画的,老是偷偷地看你,看来,他喜欢上你了。”
她也觉察到他火辣辣的眼神,但那一场刻骨铭心的伤痛,使她对男人充满了警惕、戒备,何况他还是个正在服刑的犯人。
有一次,他鼓足勇气,把心里的话写在一张纸条上,包在棉纱团里,趁人不注意时,悄悄地塞给她。她没有拒绝。
他多么希望她能跟他说上一句话,那怕是听听她的声音也好!可是,没有。
那天,马正晓又接到去四中队换橱窗的通知。在绘制橱窗内宣传画之时,他看到俞维凤慢慢地从路上走来。待她靠近宣传栏时,他迎了上去,心怦怦地跳着:
“我的信你看了吗?”他搭讪着,脸色绯红。
“看了。”她甩过来一句冷冰冰的话。
“你是不是病了?”他关切地问。
“我的心早已碎了,请不要再在伤口上撒盐巴了。”
“我只是想关心你。”
“这不是关心的时候,要关心,就等春天来临吧。”
俞维凤匆匆地走了。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马正晓问自己,“要关心就等春天来临吧!春天,春天是多么遥远和渺茫啊,还要等整整19年!”
然而,忘不了她,就是忘不了!她的阴郁,她的柔弱,她的宽大囚服掩饰不住的气质,在他空寂的心中总是无法抹去。
时间已进入1990年的冬天,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隆重开幕,马正晓的家人给他寄来了四枚熊猫“盼盼”的徽章,盼望他好好改造,早日出监与亲人团聚。
马正晓自己留了两枚,将另外两枚悄悄地送给了俞维凤。
让他惊喜的是,几天后,他意外地收到了俞维凤的礼物:一枚用红丝线织成的“心”形装饰物,上面还织着三个英文单词:“I love you”(我爱你)。
爱情悄悄地滋长着,他们开始互相传递纸条,用只言片语倾诉着爱慕之情,并互相鼓励努力改造,争取提前获得自由。
冬天的时候,她给他送来了亲手织的毛手套,告诉他说,这样作画时,手就不会冻着。
1992年7月,俞维凤被转到南通女子监狱。从此,两个人之间开始了漫长的相思。
俞维凤走后,马正晓的生活更加寂寞了。劳动之余,他常常将思念诉之笔墨。他画记忆中的紫金山落叶飘飘的山林、涓涓流淌的小溪;画栖霞山深秋火红的枫叶;还画南京大街上美丽的法国梧桐……《记忆中的秋林小溪》,一举获得全国首届服刑人员工艺美术展览一等奖。接着,《秋韵》和《盼》也相继在全国获奖。
马正晓的特殊才能,很快得到管教人员的一致承认,“监狱画家”的名声也不胫而走。1993年,马正晓被江苏省劳改局主办的《新岸报》聘为特约美编,从画版到配插图,他一个人全包了。他忘我的工作着,而一切的动力都基于这样一个信念:好好服刑,顺顺当当出去,去看心爱的恋人。
努力的改造,换来了丰厚的回报。他多次得以减刑,前后共减去了8年零3个月的徒刑。
1996年3月,马正晓刑满释放,提前获得了自由。
春天终于来了。
相思绵绵,青鸟殷勤为探看
回到家,他立即给俞维凤写信。他在信中告诉她,他依然在思念着她,在等着她,并热情地鼓励她振作起来积极改造。
信寄出去了,却没回音,他又连着写了三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他去了上海,找到俞维凤的养父,老人并不热情,但还是留下了地址。
生活的艰难,在他出狱前就料想到了。生命中的韶华年龄已留给了监狱,对于一个已步入不惑之年的人,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来,谈何容易!
但活就要活个硬气,不能让别人瞧不起。他从亲戚朋友处借了3万元去了南方,在广东惠阳开了一家画廊。然而,生意并不好,苦苦撑了几个月后,血本无归。他又失落地回到了南京。这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城市,也同时是一个唤醒过他沉睡心灵的城市。
在南湖,他开了一家“老九布匹店”,生意还过得去。
在为生活奔波之余,他没忘记俞维凤。每换一个工作环境,他都要打电话将地址留给俞维凤的继父,希望老人能转告女儿,跟他联系。
1996年10月17日,这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却给马正晓的生活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这一天,爱情轻轻地敲响了幸福的门铃。下午两点半,他像往常一样坐在店里,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在门口响起,邮递员递进一封信。上海来的,看到娟秀的字迹,他的心突突地跳起来:“俞维凤,是俞维凤寄来的!”
“马正晓:我们已经分别1572天了,要不是你和劳教人员的鼓励,我不知道能不能提前出狱。走出监狱的时候,没有人来接我,幸好有你的四封信在门口等着我,就像你等着我一样。
“正晓,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给你写这封迟到的回信。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知道那种获得自由的幸福,我发誓,我再也不能失去它了。
“晓,你可能已经忘了我吧。如果是那样,就当我没写这封信,我不会怪你的,如果你没忘记,就来上海吧。
“晓晓,我们的冬天已经过去了,我们的春天还远吗?”
看完信,马正晓激动地冲到街对面的公用电话亭。电话那边传来“喂”的一声,就不讲话了,只听见不断地抽泣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我马上来上海!”
放下电话,他才发觉,泪水也早已打湿了他的面颊。
那时候,他的日子过得很清贫,每一分钱都要掰着指头花。可是,为了能快点见到思念的人,他第一次打的赶到位于城西的汉府街汽车站。到车站时,是下午4点,到上海的最后一班车已开了。他又打的跑到城北的中央门长途汽车站,很不巧,去上海的班车也开走了。无奈之下,匆匆赶到南京火车站。
火车票是晚上8点的,还需等3个小时,马正晓感觉这是一生中最难熬的3个小时。
凌晨1点多,终于到了上海。霓虹灯下的夜上海,过滤了白天的喧嚣,格外的宁静。马正晓轻轻地敲开了俞维凤的家门,开门的是俞维凤的继父。老人已睡下了,看到这个身上布满灰尘,曾经造访过的中年男子,明白了一切。老人将他请进屋,告诉他,俞维凤今晚住在她表哥家。
马正晓坐在客厅里,一夜没睡。
天总算亮了。到俞维凤的表哥家,看见日夜思念的心上人,马正晓心情格外的晴朗。她羞涩地看着他。一时,两个人都不知道怎样开场白。马正晓终于挤出一句话:“小俞,还好吧?”俞维凤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脸贴着她滚烫的泪水。
他从她的话中得知,原来她因改造积极,六次减刑,提前获得释放。
第二天,他们去苏州给俞维凤的母亲上坟。跪在老人的墓前,马正晓诚恳地说:“伯母,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过日子,我一定会好好待小俞……”
天长地久 此情可待成终古
1996年12月2日,马正晓和俞维凤领取了结婚证。没有亲人、朋友的祝贺,在借来的房子中,两个人啜饮人生的交杯酒,无比幸福的暖流淌在心里。
婚后,俞维凤帮马正晓料理布店。由于多年未与社会接触,她连钱币也分不清,有一次,把人家给的100元钱又找给了人家。
布店越来越开不下去了,生活的来源一天天在减少。后来,“老九布匹店”关了门,他们都没有了工作。为了维持基本的生活,他们开过汽车修理店,做过服装,在街头卖过大排档。马正晓还推销过啤酒,尽管每瓶只能赚1毛钱,而且一天辛辛苦苦也推销不出几箱。俞维凤到人家去做过保姆。
马正晓觉得对不起妻子,他答应过要给她幸福,可是他无法做到,这使他特别愧疚。每当想起这些闷闷不乐时,俞维凤就笑着劝他:“没事,你讨饭我就跟你去讨饭,你喝凉水我就跟你喝凉水!”
像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样,他们也偶尔会闹别扭。有一次,在争吵中,俞维凤一气之下,将他们新婚照片撕作两半,气得要回娘家。马正晓拦住她,对她说:“我们多不容易啊!这个家再也经不起风雨了。”气消了之后,两人相视一笑,很快又和好如初了。
1998年,马正晓一家搬进了父母留下的房子,在城市里总算拥有了自己的栖息之地。在布置房间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中一盏灯具,灯具并没有什么别致之处,但上面有四个红色的大字:地久天长。
是的,有什么可以比“地久天长”这四个字更能表达这对曾经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夫妻劫后余生的心愿呢?那一段人生歧路也许是心灵上永远难以愈合的疤痕。可那毕竟已过去,美好的爱情将会冲淡痛苦,抚平伤口,并激励着他们开始新的人生。
1999年6月6日,马正晓和俞维凤的女儿降生了。他们给女儿取名“星星”,希望女儿将来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光明磊落。
1999年8月,马正晓在南京市热河南路开了一家房介公司。为纪念他和妻子俞维凤的爱情,他给公司取名为“天缘”。
白天忙完公司的事,晚上一回到家,马正晓经常抽点时间练练画,他说,出狱后一直没有放弃绘画,并希望有一天能从事与绘画有关的工作。
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稳定的生活来源、没有社会保险,这对一个人、一个家庭来说,是非常不幸的。可是,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的马正晓和俞维凤似乎很平静。他们说今生今世拥有了这份爱情,他们已觉得很幸运了。为纪念这份难忘的爱情,每年春天,他们都要到江苏省第一监狱的高墙外去“凭吊”,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告别过去,憧憬未来。
目前,根据马正晓和俞维凤的爱情故事改编的六集电视连续剧正在加紧筹拍之中,不日将能与广大观众见面。M
(责编 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