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军
1997年8月12日上午,南京鼓楼区人民法院少年庭公开审理一桩盗窃案件,少年庭李法官当庭宣读判决书,判处潘小勇有期徒刑2年。
16岁的潘小勇流下悔恨的泪水。他的父亲潘永华作为法定代理人站在一侧,也是泪眼迷离。他的母亲梅萍站在旁听席前排,泪流满面几近昏倒。潘小勇转过头,冷冷的目光射向父亲。
当时潘永华与梅萍离异多年,法院对他们儿子的宣判,使这一家人的生活轨迹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在父母争吵中长大
初中毕业后,在家排行最小的梅萍,顶替父亲进厂当了工人。潘永华继续升入高中,认真地读了几年书,正赶上“上山下乡”的热潮,他被分到郊县农村“插队”当知青。
这一年,潘永华回家探亲,突然患了急病,住进一家医院。有一天,他发现隔壁病房里一个病人家属的身影有些熟悉。仔细一看,竟是初中的校友梅萍。原来,梅萍是来医院陪护姐姐的。他主动上前打招呼。两人都因为这意外的重逢而惊喜万分。
此时的梅萍楚楚动人,正是人生最好的花季。家里给她张罗对象,是邻厂的一个工人。
但是,梅萍在医院遇到潘永华,仿佛点着了久藏于心底的一团火,她的感情天平倾斜了。等到梅萍姐姐出院时,两人已经难舍难分。潘永华病愈返回农村后,每到周末,梅萍都会带着一大兜食品,坐郊区公共汽车去他“插队”的地方看望。
梅萍跟家里介绍的对象“吹”了。潘永华当知青很清苦,挣不来几个工分,零花钱都拿不出来,出去玩都是梅萍掏钱包。她那点工资,大部分贴在他身上,给他买手表,买呢制服。“对我爸也没这么好呢!”潘永华把她搂在怀里,感动地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潘永华长得很帅气,这是最值得梅萍自豪的。她把他带到厂里来,转上一圈。拥有这么一个英俊小生,叫她的小姐妹好生羡慕。也就是在那时,坠入情网不能自拔的梅萍,与他偷食了“禁果”。
好不容易盼到政策改变,潘永华结束知青生涯,调回省城了。梅萍没想到,潘永华重新有了城市人的身份,对她的感情起了变化。首先,是潘永华父亲看不起她,然后,是潘永华凭着漂亮长相和翩翩风度,引来了不少异性的青睐。相比之下,他觉得梅萍确实有些粗俗了,对她冷淡起来。
也就在这时,梅萍有“喜”了。一个姑娘未婚先孕,在当时是大逆不道的。她催他办婚事,他一拖再拖。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梅萍死活不同意,这个孩子是自己身上的血肉,也是他们昔日爱情的结晶,说什么也得生下来。
僵持的结果,还是梅萍赢了。潘永华和她一起,去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梅萍嫁进了潘家,公公和丈夫都没有好脸色。随着她妊娠反应的加剧,她日见消瘦,面色蜡黄,可是烧饭洗衣服等家务事,一样不能少。有一回她骑自行车出门买东西,经过一个大坡,摔倒在地上,鲜血从裤管里流下来。被人送到医院去,还好,没流产。
终于,怀胎十月的梅萍生下了一个胖小子。说也怪,怀孕的母亲吃了这么多苦,不仅没有给孩子留下缺陷,而且孩子还具有父母双方的相貌优点,长得虎虎可爱。然而,这个起名小勇的儿子,并没有拴住父亲潘永华的心。他明显地对梅萍厌倦了,两个人三天两头地吵架。
小勇就是在充满火药味的气氛中长大的。每次大人吵架,他就抱着胳膊缩在角落里,仿佛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惊恐地面对爸爸妈妈变了形的脸和高声大嗓的喝斥。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有这么大的仇恨?
伤害中扭曲的心灵
1985年,梅萍单位效益不佳,她留职停薪,在门前办了一个小吃摊。后来,潘永华干脆也留职停薪,把梅萍的小吃摊改建成私营店,领了营业执照,夫妻合伙做生意,成为这条街上最先富起来的“万元户”。那是一段平静的日子。
好景不常。“战火”又在梅萍与潘永华之间燃起。吵架,打架,几乎是隔三差五的家常便饭。小勇在家里好像是个多余的人,重新坠入了恐怖的深渊。他一看到大人的脸色不好,就不敢吭声,心里非常压抑。
小勇8岁那年,潘永华与梅萍离婚了,小勇判给潘永华。梅萍含着泪,把这个消息告诉儿子。
小勇太小,不明白大人之间的事,但爸爸不喜欢妈妈,他是能感觉得到的。妈妈有时抱着他悲伤落泪,给他幼小的心灵投下了抹不去的阴影。
两室一厅的住房一分为二,中间砌了堵墙。有厨卫设施的部分归潘永华,梅萍只有一间屋。她仍经营小店铺,潘永华去做其它生意。接着,潘永华又结婚了,女方是个打工妹。她对小勇还不错,但小勇跟她有隔阂。小勇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感觉到分外的孤独。没有过多久,潘永华又离了婚,跟另一个女人同居了。这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骨子里对前夫的儿子很厌烦,潘永华在时她还收敛些,潘永华不在就没有好脸给小勇看。
有一天,那女人拉着潘永华去公园玩,怕小勇跑到外面去闯祸,就把他反锁在屋里。他们玩得开心,中午也没回来。小勇饿急了,拼命拍打门板。住在隔壁的梅萍从外面回来,听到儿子的喊声,忙帮着开门,怎么也打不开。她买了盒饭,用塑料袋包好,拴在长竹竿上伸出她的窗口,让小勇在窗口接。梅萍又买了香瓜和葡萄,用同样方式送给小勇。
傍晚,潘永华和那个女人回来了,还带着烧鸡和白酒。听小勇说吃过了,就叫他出去玩。他们摆开桌子,正要饱餐一顿,梅萍一阵风似地冲进来,指着他们说:“你们光顾自己玩,不管孩子,安的是什么心?”那女人也不示弱,说她多管闲事。梅萍气得掀翻了桌子,两个女人打成一团……
此后,那个女人把怨气发在小勇身上,潘永华也把他视为包袱。虽然不敢再饿小勇,天天的冷言冷语,叫小勇像掉进冰窖似的透心冰凉。
那个女人跟潘永华还是散了伙。潘永华很快结识了一个离婚的少妇,她带着个比小勇略小两岁的女儿。这一次的婚姻,潘永华挺满意,少妇出身知识家庭,自己有文化,长得也漂亮,也是留职停薪开店的。潘永华和她一见钟情。这时,原来随大儿子住的潘永华父亲分到一套住房,离潘永华开的店近。潘永华跟父亲商量,把原先和前妻梅萍分开的这边住处换给父亲,父亲同意了。
换房后,小勇也跟过去住。潘永华叫他喊新婚夫人叫妈,他喊不出口,还是以阿姨相称。阿姨像母鸡护雏似地袒护女儿,让小勇怎么也不舒服。那个女孩子十分任性,有时候抢他的漫画书,他不给,她就跑去告妈妈。阿姨又向潘永华告状。孩子间的事本来该调和的,潘永华却不分青红皂白,把小勇骂一顿,把他的漫画书夺过去撕成碎片。
小勇气得大哭。他不愿意再跟父亲他们住,跑到爷爷住的地方,要睡在原来的沙发上。潘永华无奈,随他去,只好吃饭还让他过去。潘永华父亲已经七旬高龄,不问小勇的事,小勇顿时感到无拘无束的自由。他放学后像个游神,从足球场,到篮球场,再到游戏室,他玩得痛痛快快,跟社会上的“混混”称兄道弟,觉得很过瘾。
绝望中的希望
小勇长到16岁时,个头蹿到175米,眉清目秀,身材挺拔,是个标准的小“帅哥”。他脑瓜子灵,上高中后念书并不困难,但他对学习没兴趣。考试成绩突出,家里没人问。考试成绩掉下来,家里也没人问。他看到别的父母亲关心子女的学习很羡慕。自己真的这么不重要吗?
1997年初,小勇在游泳馆办了张一年期的游泳证,有几个小兄弟看到他的游泳证,便说更衣室是个弄钱的好地方。小勇觉得这话有理,此后他再去游泳,看到门卫在外面,更衣室里没人管,一种欲望便刺激着他。
小勇是个聪明人。他先是乘人不备,把空着的衣柜上的钥匙压了模,带出来配了几把。然后,等人家放进衣物下池,他再用钥匙打开衣柜,把里面的东西一扫而光。偷了一次,等人家发现时,他已经离开了。又偷了一次,还是没被发现。他的胆子越来越大。
终于有一天,小勇被失主和门卫抓住,人赃俱获。他全部交代,一次次的偷窃,共窃得人民币5000元,摩托罗拉中文寻呼机三只、卡西欧数字寻呼机一只及若干衣服,合人民币4000元。钱和物品都藏在他的衣柜里。
派出所民警觉得不解,问他:“偷这么多钱你不用,为什么呢?”潘小勇说:“其实我要钱也没什么用,没有什么要买的,爸爸妈妈给的钱加起来,足够我花的了。”民警再问:“那你为什么偷衣服,大部分你都不能穿?”小勇说:“我就觉得好玩,可能以后能送送人吧。”民警又好气又好笑:“你不知道这样做是犯法的吗?”小勇茫然地摇摇头说:“反正没人在乎我,我就想捣点乱。”
因潘小勇未满18岁,其盗窃案由玄武区法院少年庭审理。负责此案的李法官仔细审阅卷宗,陷入了沉思:一个如梦年华的少年堕落成犯罪嫌疑人,固然有社会影响,但家庭因素不可否认。缺少父母的关爱,使孩子由对家庭的失望,进而发展到对社会失望,乃至走上报复社会的犯罪之路,这是个可怕的怪圈啊!
李法官请潘永华和梅萍到法院面谈。李法官如实告知潘小勇犯罪事实,以及相关法律条款。
李法官虽说是个铁面无私的执法者,也是个有女儿的母亲。她推心置腹地对潘永华和梅萍说,不管你们有什么矛盾,跟孩子的血缘关系还存在,不能一推了之啊!听了法官的话,梅萍哭了,潘永华也深感愧疚。
李法官从他们复杂的眼神里,看到了他们之间有一种共同的牵挂,劝他们说,你们应该丢开以前的恩怨,一起去看孩子,这和两个人分开去,给孩子的感觉大不一样。
李法官的话,潘永华和梅萍都听了进去。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是一味地抱怨、指责甚至吵闹,孩子仿佛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而潘小勇关在看守所里,有生以来初次品尝着失去自由的滋味。一切悔之晚矣。看守人员通知他,你家里有人来了,他以为是妈妈。在小小接见室里,他看到的是两个人,妈妈和爸爸,他们给他送来盒饭,送来棉被和换洗衣服。他们一起来看他,倒是他没想到的。
在少年庭正式开庭前,李法官又约潘永华和梅萍谈了一次话。
潘永华告诉李法官:“我们的离婚对孩子有这么大的影响,过去没想到。我们考虑过了,准备复婚,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李法官说:“这样对孩子当然好。但复不复婚,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们要想好。不管怎样,都要让孩子感到父母的爱。”
在潘小勇被捕后,潘永华和梅萍一样悲伤难抑。他在情场上有得意,有失意,似乎并没有什么揪心的痛。可是儿子成为罪人,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法官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良知被悄然地唤醒了。他沮丧地发现,这是对他游戏人生的惩罚。他对不起这个破碎的家,他要重新负起自己的责任。
一切终于重新开始
潘小勇服刑期间,梅萍和潘永华每个月都按时去探望,跟他说些家常话。他们说话和蔼多了,两个人也显得近乎多了。潘小勇在自暴自弃中恢复了自信。李法官告诉他们,如果潘小勇改造得好,可以争取减刑。他们看望小勇时,把这个希望带给了他。
从此,潘小勇在牢房里有了盼头,外面有父母亲等他,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到他们身边。因他属于未成年犯,在监牢内关了半年后,被选进了电脑室,学会了打字技能。他每天忘我的工作,受到管教单位的好评。后来,他被评为“劳动积极分子”,减刑9个月。
1998年7月,潘小勇获释。那天,他走出拉着铁丝网的围墙,门外站着梅萍和潘永华,他们早早地等在门口了。还有爷爷、大姑妈、二姑妈。阳光火辣辣的,小勇的心里一片明亮。他被亲人围着,感受着自由中的亲情。
潘小勇被接回了家。这是他在狱中梦想过千百次的家。所不同的是,他走前存在的一堵墙已经拆除了,屋里重新装修一新。梅萍告诉他,你爸爸已经回来了。
潘小勇看到自己的家,看到爸爸妈妈履行了给他一个完整的家的诺言,不禁心花怒放。
在父母的陪同下,潘小勇来到区人民法院,找到少年庭的李法官。潘小勇说:“李阿姨,你判了我,也救了我,我现在有个完整的家了。”他走进了他被判刑的少年庭,仿佛要把那一幕永远刻在心底。
接下去的日子,潘小勇过得很充实。他制定了补习文化的学习计划,并且钻研更深的电脑知识。潘永华会驾驶技术,还辅导他考驾驶执照。这期间,有不良的朋友听说他出狱了,打电话约他出去,他都坚决回绝了。
1999年7月的一天,潘小勇骑着自行车,独自来到区人民法院。他找到少年庭的李法官,对她说:“李阿姨,今天是我出狱一周年的日子。”李法官这才注意到,潘小勇的个头又长高了,性格非常开朗。
潘小勇拿出两份“成绩单”给李法官看,一个是驾驶执照,一个是电脑等级证书。李法官微笑了,她并不威严,而是充满慈爱和鼓励。潘小勇对李法官说:“今天他来少年庭,是想让自己永远不要忘记过去……”
送走了潘小勇,李法官取出潘小勇案件的卷宗,夹在里面的判决书是她起草的,当时她因为又一个少年走上犯罪道路而难过,也为他将来的命运担忧。没想到,就是这份判决书,给潘小勇父母亲以极大的震撼,也是一家人重新团聚的起点。M
(责编 莫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