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一辆客车把我们搁在东城中学的大门口,决定了我—一个即将自师范院校毕业的大学生,将与这些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共度42个日夜。
文学是我心中一粒正在盛开的神圣种子,给我力量,令我兴奋。自高中二年级开始我就向外面投寄稿件,第一本诗集已经出版。指导老师把我的“不同凡响”夸张地公布了出去,在学生眼里,我不是一名实习老师,而是一位诗人。走上讲台,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威严,可爱的学生们以极大的热情听我眉飞色舞地讲解并无多少诗意的说明文。学生们抢着举手回答问题,抢着朗读课文,他们把我当成偶像崇拜着。就在这热烈的气氛中,却有一双黑眼睛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言不发,很特别。她是一位漂亮的女孩。我感到多少有些诧异。
一下课,学生们就把我团团围住,要买我的诗集。看着他们那幼稚而可爱的握着纸币的手,我不忍心把我那些涂鸦的句子卖给他们,但纸币很快就塞进了我的衣袋,拟送同行的10本书被抢购一空。于是,同学们回到座位上开始三五一群地阅读我的诗集,只有“黑眼睛”独自坐在一个角落。
下午课外活动时,我去教室转了一圈,就回到寝室备课去了。刚一落坐,“黑眼睛”就随后进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她递过10元钱来,羞涩地说道:“老师,买一本书。”我身边只剩下一本了,留着自用,并且已划了许多墨迹。于是我慢慢给她解释:“书已卖完了,我回校后给你寄来,好吗煛彼低,我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势,而她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红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紧抿着。蓦地,她把钱往桌上一扔,抓过书,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就买你用过的牎蓖着她飞也似的离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她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儿。
一周后,班里发生了一件令指导老师也很意外的事,“浦里河文学社”诞生了。“黑眼睛”自告奋勇当社长。我成了理所当然的名誉社长。
从那以后,我与“黑眼睛”交往多了,谈文学诗歌谈人生理想,偶尔也谈些听来的笑语和小时候的故事。我觉得她就像我的一个小妹妹。
一个星期天,同学们都去参观了,我去邮局领取女友寄来的汇款单,顺便去了一个电话,才知女友原来为我联系好的分配单位有了枝节,女友正愁眉不展。搁下电话,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宿舍,突然听到厨房有响声,急忙去看,“黑眼睛”正专心致致地帮我洗衣服。我急忙上前阻止,却见她早已洗完了最后一遍。我倒上一杯开水递给她,她便靠桌坐下,仔细端详着我放在桌上的汇款单,当见到附言上“永远爱你的‘妻”时,她的脸“刷”地一下白了,扔下汇款单,拔腿就跑。
那些天里,我正为自己分配的事发愁,到处求人,打电话,写信,一点诗意也没有。等到我发现时,她已连续3天没来上学了。同学说,她请了病假。但我总觉有些蹊跷,一定与我有着某种联系。我决定家访。
她家住在五楼,庭院里有一棵大榕树。开门之际,她先是惊讶,接着不容我与她父母多说,便把我径直引进了她的卧室,从枕下把我的那本诗集递给我,请我教她。夜里,她与母亲挤在一起,特意让我睡在她的床上。揭开被子,洁白床单上的一张纸条,便赫然映入我的眼帘:“愿你作个好梦,我也有LOVE煱牭娜ɡ牎碧稍谡庹懦渎青春少女气息的床上,我一丝睡意也没有,听着外面很柔的风声,我更加思念我的女友,也许此时女友正在某个领导的高宅里为我的分配陪着小心的笑脸。对这个憧憬LOVE的女孩来讲,这还是一个遥远的话题,她不可能理解这些。
家访回来后,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是我以文学引路把一个天真的女孩拽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我必须还她原来的世界。
实习结束前的一个星期天,我提议文学社的同学去浦江边野餐,由我作东。那天,我发现她打扮得特别漂亮,心情也特别的好。大家席地而坐,她首先开始朗诵,是舒婷的《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根,紧握在地下 / 叶,相触在云端。读完后,我更加觉得有单独与她交谈的必要。我们踩着河滩的卵石慢慢地走着,但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启那个沉重的话题。突然,她一声惊呼:“看,多好看的红叶!”我抬头望去,果然,河对面的山腰上一遍殷红。不等我细想,她就迈开了脚步去上游叫船去了,老远就望见对岸停着一艘小木船。可叫了半天,也不见回音,回来时她悻悻的。我突然找到了发话的借口:其实人生的许多事情也一样,虽然很美好,但却在彼岸,那不属于现在。
船在彼岸。我不知道她听懂我的意思没有。后来,我们有过几次书信来往,但我走出校门后就没再联系了。直到现在,我连她的名字也早忘了,世事纷烦,我想她也早已作为母亲,有了可以LOVE的人,有了一棵挺拔的“橡树”,也许她早记不得成长岁月的这一插曲,那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