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义民
表姐是我一位远亲叔叔的独生女,比我大五岁。在我的记忆中,表姐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世间漂亮女人该有的长处,几乎全被她占了。所以时至今日,每每忆及她时,小表姐那鲜花似的姿容以及她为爱而演绎出的故事,就会浮现于我的脑际,依然美丽着我的心灵。
小表姐的家离我家不远,过一个村子,再过一个村子,手搭凉棚向西一望,不远处又是个村子,或者说是幅好看的风景画儿,小表姐的家就在那画儿里头了。头一眼瞅见小表姐,是妈领着我给叔叔去拜年,鞠罢躬直起腰时,我猛然发现了从叔叔身后露出的一张小女孩的脸。那是一张好看得令人心跳的脸。就在我惊讶的当儿,女孩儿已活蹦乱跳于我的眼前,而她的美丽又一次让我的心儿跳起来了。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女孩子,于是猜想她准是从壁上的画儿里跑出来的。那时,小表姐还不满十岁,身着花衫儿,头上扎两根羊角辫,瞧我一眼甜甜一笑,粉红的脸蛋上立马现出两个酒窝儿。那酒窝儿圆圆的,深深的,很动人,目光就被它勾了去,心儿似乎也被那酒窝里飘出的酒香弄得痴痴呆呆了。叔看了看我,笑笑说,桐花,领小弟玩去吧。从此,我记住了小表姐花儿一样的名字,再也忘不掉了。小表姐很听话,也很尽职,牵着我的小手飞出家门,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我,在村口的大树下一块看娃娃们做游戏。打那儿以后,小表姐缀着补丁的花衫儿,老在我的脑子飘着,飘来飘去就飘成了一朵美丽的桐花儿。
第二次看见小表姐,是在春节过后不久的一个暖洋洋的日子里。小表姐蹲在河边洗衣服,见她时衣服已经洗完,晒在了河畔的草地上。小表姐赤脚踩在浸于水中的石头上,正在梳理着她的黑油油湿漉漉的秀发。水儿极清,酷似明镜,放慢脚步轻轻地走,在她的身旁悄悄停下。低头一看,哇,“镜子”里映出个美女子,旁边还有个傻乎乎的我,头顶则是一轮圆嘟嘟的红日头。就在这一刻儿,小表姐猛地回过头来,让我瞧见了一张不同往日的美丽的脸。以至于后来当我读到那个“鹿回头”的传说时,猛才觉得小表姐简直就是那个美丽神奇的小鹿了。河边很静,很美,朵朵野花在绿草丛中悠闲地开着,惟有小河伴着小鸟的鸣啭在轻轻地吟唱,唱得我的心里舒服极了。我们面对面坐在河边,表姐为我唱起好听的歌儿,我遵从表姐的吩咐闭着眼儿去听,耳畔就响起了一阵银铃儿。那时我总觉得小表姐的身上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让我觉得亲切可爱,老是拴着我的心儿,勾着我的魂儿。所以在以后那段长长的日子里,只要有空我就直奔她家,谁也拦不住。每每此刻,我和表姐手牵着手,肩并着肩,一起去拓展我们的生活空间,摇摇摆摆到村外的果园观景,或是去临队的鸡场、鸭场参观。若时间充足,我们就去远一点的地方爬坡,兴高采烈地爬呀爬着,高高的大坡眨眼就被我们踩在了脚下。然后登高望远,极目阡陌田畴,或是看高天流云,在清新的空气里快活着自己的生命。高兴时就去尽情地追逐嬉戏,或是头儿抵住头儿,推来顶去,顶出了一长串咯咯的笑声,生命也在这笑声中变得愈发的可爱了。而此刻的小表姐,简直就像一位小仙女,美得居然找不出合适的词儿去形容了。所以对我这个贪玩的小弟,小表姐亦钟爱有加,是巴不得能天天见到我哩。更为难忘的是,有时同表姐玩得久了,叔担心天黑路上出事,便留我住下。这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就缠住小表姐死活不放,躺在她合衣而眠的怀抱里,头儿枕着她莲耦似的小胳膊,听她用好听的声音讲故事,香香甜甜地进入梦乡。孩子的梦是美丽的,我梦见我站在小表姐家的院子里,抬头望着一棵会开花儿的树,一棵老大老大的桐树,眼前一片雪白的雾,满眼全是香喷喷笑迷迷的小表姐了。
桐花开了谢,谢了开,在这花开花落中,我们一天天长大了。我上了小学一年级,小表姐也考上初中,生活不仅为我们张开了希望的翅膀,也将一串串烦恼带给了我们花样的季节。小表姐失学了,伤害的却是两颗孩子的心。据说叔叔如此狠心,并非因为手头不便,而是另有一番思谋。叔只有一个独生女,他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家,重要的不是怎样供女儿上学读书,而是如何将她留住,不断祖宗的香火。正是叔自以为聪明的选择,不仅断送了女儿的前程,也为一出不该发生的家庭悲剧,写了凄楚的开头。当然这是后话。记得那时表姐伤心极了,我也因表姐的痛苦而深感不安,尽管那时我并不明白,叔何以要剥夺女儿上学的权利。开学后,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天,一大早我去看表姐,她默默坐在小屋里,我也默然,不敢抬头看她,因为她的眼里已噙满了泪水。她见了我苦苦一笑,叹了口气说,她真羡慕我,说下辈子宁愿变猫变狗,再也不做女孩了。我听了虽说似懂非懂,但望着她满面的泪水,心里只觉酸酸的,却又找不出一个安慰她的合适的词儿。
生活好似一条没有航标的河流,表姐更像一只随风飘摇的小舟,在长长的日子里颠簸着,煎熬着。为了安慰表姐孤独的心,我有空时常去看表姐,虽说她依然美丽着,但再也听不到她甜甜的歌声,看不到她快活的笑容,更不会被她牵着手儿去疯去野去玩了。每次见到表姐,总见她手儿不停地飞针走线,缝了拆,拆了缝,心情似乎也平静了许多。表姐的第一件作品,是专门为我而忙碌的。当我穿上她亲手为我缝制的上衣在她面前旋转一周时,表姐真是高兴极了。她说我穿上这件衣服真帅,说像我这样聪明的孩子就该穿这样的衣服,说着就咯咯笑了起来,笑出了满脸的红晕,又让我看到了那两个深深的酒窝儿。
一个个平淡的日子在季节的转换中消逝了,惟一不曾消逝的,只有表姐对我的关爱以及我对她的牵念了。一天天长大的我们,也多了些拘谨,少了些任性和自由,见面时再也不像先前的随心所欲热情奔放,尽管我的心里仍一如从前。心里也多了些矛矛盾盾,去表姐家勤了,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去得少了又觉心里空荡荡的,烦。于是常想,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当个小孩多好,想说就说,想玩就玩,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可惜我没有能力改变这些,只有听任命运的摆布了。不知小表姐那时有何感想,现在已无法知道。只记得她对我们的每次小聚总是十分的珍惜,表达友情的方式也由精神演化为物质。比如每次见面,小表姐总要送我一件礼物的,棉手套、花书包或是袜底什么的,全是她亲手做成。而她赠我的东西就化作我心中的所爱,宽慰着一个男孩孤独的心。
日子依然平淡着,却因长长的思念,多了一番别样的滋味。于是,独坐家中,默默地为表姐祈祷平安。也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苍,一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使表姐有了出头之日。表姐要当演员了,虽说是在本村的业余剧团,但对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机会还是难得的。据说叔起初是断然拒绝,后来经不住干部的再三劝说,碍于情面才顺水推舟的。表姐说起这些的时候显得十分开心,仿佛别人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快活得又回到先前的心境之中。人的情绪是个最易传染的东西,望着表姐笑迷迷的样儿,我的心里也是晴空万里。
表姐以剧中人物身份亮相于舞台,是在她十四岁那年春节的一个飘雪的日子里。开演前,我特意赶到后台去看她。表姐正在化妆,她从镜子里发现了我,我也从镜子里看见了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化了妆的表姐更好看,我为有这样的表姐而高兴。我站在她的身旁望着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她说,但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开场的锣鼓敲起来了,心也被敲得跳起舞来,我赶忙跳下台子,一溜风钻进人窝,瞪大眼睛瞅着台口,单等表姐上场了。
雪还在下着,不大也不小,风儿吹着雪花飘飘扬扬,有的落在头上身上,累积成了一层薄薄的白,有的落进口中吐出的热气里,又消逝得无影无踪。虽是傍晚,虽是这样的天气,但台下依然坐满了专程赶来看戏的人。这是个农村常见的露天剧场,简陋的舞台搭在平日冷寂的乡场上,此刻却热闹异常。红底白粉写就的戏牌放在台口一角,头一出戏就是《柜中缘》。表姐演小旦,一位不认识的小伙唱小生,丑角和青衣则是家在本乡的职业演员。表姐终于在我的期待中出场了,我的目光一下子被她牵引过去,再也没有离开过她。表姐迈着轻盈的碎步徐徐向前,宛如一朵出水芙蓉,那眼神,那手势,那身段,自然洒脱而有分寸,活化出一个有血有肉的“许翠莲”(剧中人)。她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始“飞针走线”,用生动传神的肢体语言,准确细腻地刻画出剧中少女的内心世界。台下的人全被她美丽的扮相和精彩的表演惊呆了,闹哄哄的场子顷刻之间安静下来,随之又爆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潮水似的喝彩声。很难用恰当的语言描绘我当时的心情,只记得我的热血在沸腾,好像喝醉了酒,想喊,想跳,也就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表姐绝非仅仅是个漂亮的女孩子。面对这激动人心的场面,表姐却神情自若,依然在极其认真地表演着,待她甜美的嗓音一字一板唱罢一段台词时,场子里又一次骚动起来。蹲着的男人们站起来了,坐着小凳的女人们也站起来了,掌声喝彩声口哨声,在雪夜里滚动出一曲雄厚有力的合唱,伴着闹嚷嚷的人群拥向台口……
表姐的演出大获成功。然而,成功的喜悦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最终并未给表姐带来好运。过罢春节,表姐的家就热闹起来了,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走马灯似的踢断门槛。叔迎了这个送那个,这叫有理不打上门客,可没过几天就烦了,因为求婚的小伙虽多,却无一人愿当上门女婿。叔愁眉不展,想着自己往后的光景就心里难过,难过了就去抽烟,抽自家出产的叶子烟,一锅接一锅,弄得小小的屋子烟腾雾罩。叔在烟雾中经过一番痛苦的煎熬,并在一声长长的叹息中下定了决心。为了祖宗的香火后继有人,他不顾女儿的坚决反对,托人从山里领回个比女儿大得多的小伙子,撮合了这门亲事。别提表姐有多么伤心多么气愤了,她不吃不喝绝食三日以表抗议,但最终仍未扭过以同样方式绝食三日坚持己见的爹。表姐沉默了,她知道爹的心性是不可改变的,更知道僵持下去首先毁掉的将是遇事毫无主见早被吓得面如土色的娘。她可怜娘。
再过三天就是小表姐的大婚之日。谁知就在那天夜里,小表姐失踪了,跟她一起同台唱小生的小伙,也悄然不知去向。
一切都是个谜。
一对妙龄男女的同时失踪,带给村人的是饭前茶后的唠叨以及各种各样的猜测,而留给他们家人的则是挥之不去的愁云了。起初叔和姨娘虽说心里有气,对此并未多想,但日子一久,终于坐不住了。为了祖宗的颜面,也为了割舍不断的亲情,他们不便声张却又不敢怠慢,惟有暗地托亲朋四处查访,将所有的爱恨深埋心底,自己去折磨自己。
日子在艰难的寻找中一天天过去,眨眼又是春节,表姐仍无下落。村人的春节还像往年一样,在娃儿们的嬉闹声中兴高采烈着。戏台照例搭在原处,表姐演过的角儿早被别人取代,日子还是先前的模样,仿佛什么事情从未发生似的。然而表姐家演绎的那个故事,并未因此而终结。村头的戏照常开演了,叔和姨娘失魂落魄孤守在家中,激情的锣鼓自远处而来,无情地撞击着两颗破碎的心。姨娘终因女儿生死未卜忧虑成疾,卧床数月离开人间。叔也因接踵而来的不幸哭瞎了双眼。
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表姐仍无消息。
思念的日子是痛苦的,难熬的,我的那位可怜的瞎眼叔,还在苦苦地等着,盼着。那个曾经充满欢乐的农家小院里,已是荒草萋萋,没有了生气,惟有院子中间的那棵桐树,还在一年一度地开着花儿。叔的日子是无须多说的,等和盼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叔是村里起得最早的一个人,每日天不亮他就爬起来了,孤寂一夜的小院里随之响起一阵单调枯燥的敲击声。叔拉着棍儿摸出门,坐在门口的石礅上,佝偻的身子更显得佝偻丑陋了。每当此刻,他总是伸长脖子,将晃个不停的头儿对准村口的大路,远远地木木地望着,那情景令人目不忍睹。
表姐出走后,也将难以言说的痛苦留给了我。想她的时候就骂她,骂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然而骂归骂,就在表姐失踪不久的那些日子里,我依然三番五次去寻梦。从果园到鸡场,从坡上的草地到河边,我独自一人走过我们共同走过的路,寻到的惟有伤感和惆怅。直至那时我才知道,小表姐在我心中的分量了。
表姐仍无消息。
又过一年,叔也告别了人世。
表姐家已空无一人,曾被表姐扫得干干净净的大门口,也被土坯堵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到院内的衰草和落叶,惟有墙头的野草在风中抖抖索索着。
一个美丽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一个不该发生的故事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我知道世上的爱有多种,却说不上我对她的感情当属哪一类,但表姐的故事告诉了我,生活是美丽而又残酷的。因为,它在创造至美、至爱的同时,又残忍地扼杀了她们,才使人间真爱染上了殷红的血色。
表姐家的那棵会开花儿的树,至今还挺立在那个早已废弃的小院里,它是这个故事的目击者和见证人。我知道,来年的春天到来时,它还会竭尽全力开出一朵朵冷艳的花儿来,一团团,一簇簇,雪也似的白,那花儿的名字叫“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