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艳
当我站在21世纪初温暖的阳光下时,有一股思绪从我记忆的隧道中跑来,停留在我三十余年都还没有痊愈的伤口上,使我感到一阵隐隐作痛……
自从20世纪末我们的时代就充满了高科技文明带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聚集成我生命四周的风景。我再也听不到童年时到处听到看到的那个词语:牛鬼蛇神。但它像一道黑色的阴影,在我心里永远无法抹去。许多个夜晚我都会穿越时空梦游到那一个特殊的年代,那年代七八岁的我是一个小小的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就是坏人,这在当时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然而我们不知道全家人怎么一瞬间就变成了牛鬼蛇神?那天突如其来的抄家后,父母被羁押到两个不同的地方,而我则在大街的人行道上迷失了回家的方向。我从城东一直流浪到城西,一群人在小街对面的楼房阴影里毒打一个女人。他们一边毒打女人,一边高呼"打倒牛鬼蛇神"的口号。我知道那女人是我们小学高年级的老师,曾经来代过我们一堂语文课。而那围观的几个孩子,就是她的学生。我穿过柏油马路的时候,一切都崩溃了。那恐怖使我像一只受惊的幼鼠,一下子无路可逃。
我记不得我是怎样逃脱的,但我记得那仿佛就是我儿童时期看到的一部活生生的暴力片。它使暴力变得像明快的舞蹈一样,击打的双手和跳跃的双脚所发出的声音,就像现代混合音响。当音响停止的时候,也就是女人的头颅重重地倒在水泥地上的时候,这时候我看到了女人绝望无助的眼,和那流淌在年轻美丽脸庞上的泪水。她挣扎着把脸转向了躲在法国梧桐树后面的我。我知道她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我看见她把脸紧贴着大地后,死去了。
一声尖锐的叫喊,从这残忍的死亡中迸发出来,掠过孤寂的尸体和逃散的人群。它来自我的喉咙,来自这个被罪行所惊骇的小女孩。法国梧桐树上的蝉吱啦啦地鸣叫,它就像女人活着时最后的歌唱。这歌唱后来一直鸣响在我耳畔。
许多年后我才懂得这叫喊的全部意义。在午后阳光炽热的黑暗里,当爱与正义蜷缩于街道的一隅,或者隐藏在窗帘后面,这种来自纯粹人性的叫喊,使罪恶遭受严厉的照亮。如果没有弄错,我在那个短促的时刻,以闪电般飞奔起来的声音,就是目击者最犀利的武器。它等于在向残暴的造反者说:"我看见我宣判。"那天我亲眼目睹一个牛鬼蛇神惨死后,浑身颤栗着回到零乱不堪又空空荡荡的家时,墙门里几个小伙伴一下子与我为敌,他们指着我骂:"打倒小牛鬼蛇神!打倒小牛鬼蛇神!""牛鬼蛇神"这四个字,就这样深深地烙进了我生命的血液里。它很长一段时间使我无辜地在某种压力下,抬不起头来。自卑、压抑、一天天伴着我,我的童年没有童年。
我第一次听到"挂牌游街"这个词,就是在那天突如其来的抄家之中。那个大眼睛、小胡子、高个子的造反派头头对他的部下说:"要给他们戴高帽挂牌游街。"他一声令下,五六个人在我家找出白纸、墨、毛笔和薄板,开始制作高帽和木牌。高帽长达几尺,戴在头上摇摇晃晃就像一个十分滑稽的小丑。邻居小孩看着我父母戴高帽,挂牌游街,就像看童话世界里的故事一样,他们开心地哈哈大笑。人性里面一种落井下石的快感,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在那一瞬间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
那时候我在学校里还没有学到"屈辱"这一个词,但"屈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诞生了。我知道这样的"屈辱"我们会受很长时间,几年或者几十年。然而我们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这漫长的"屈辱"岁月?外祖母说:必须熬过去。外祖母是从旧社会封建家庭走过来的女人,忍耐和煎熬就是她的法宝。我们熬过了一天又一天。我们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一大批一大批,挂牌游街的牛鬼蛇神从我们那条小街上经过。那种场景被外祖母私下里说成是作孽,作孽的事情就这样一件一件层出不穷。有一天我们墙门里几个大男孩,恶作剧地把一块写有"打倒牛鬼蛇神"的牌子,挂到我的脖子上。他们说:"小牛鬼蛇神挂牌游街去。"我"哇"一声哭出来,那嘹亮的哭声是一种对罪恶的控拆。我一边哭一边摔掉牌子往家里跑。而那几个恶作剧的大男孩在我后面哈哈地笑。他们的笑声让我感到恐怖,恐怖使我心里发慌双脚发软。我绊倒在石子路上,锋利的石尖划破我膝盖上的皮肉,鲜红的血流淌出来……
我看到血。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它其实来自于我心灵的血。我在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恶梦,恶梦中我被押到街上挂牌游街。
"我不要挂牌游街。"我在梦中又哭又叫。恶梦醒后,我感到浑身冰凉。
外祖母知道我受到了惊吓,她嘟哝着说:"这世界还有没有人性和良知啊?"那时候父母不回家,外祖母告诉我他们被隔离审查了。隔离审查对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我,还不太懂得它的全部意思。外祖母就补充说:"关起来了。""关起来就是隔离审查?"我小脑袋一转对外祖母说。
"对,是这样。"外祖母的回答铿锵有力。
然而我对这一知半解的"隔离审查",怀有十分的探索兴趣。我并不满足"关起来"这个浅显的道理,而是想知道它的具体内幕。譬如:父母究竟在里面"隔离审查"些什么?他们犯了什么罪?他们住的房屋是一个人一间还是一间屋子隔离成几间?有一天我终于逮到了这样一个机会,跟外祖母一起去父母关押的地方。父母关押的地方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我们必须花大半天时间才能完成两个不同方向的路程。
我们先到母亲关押的地方---城北。但我们这次并没有见到母亲,也不知道母亲在干什么?造反派头头把我们送去的换洗衣服,检查了又检查,然后说:"你们回去吧。""我要见母亲。"我说。"我女儿怎么样?"外祖母说。"去去去,你们回去吧。"造反派头头蛮不讲理地一边说一边把我们推出门外。
我气愤地在门外大声说:"呸,呸呸。""你干什么?"造反激头头忽然打开门来吓唬我说:"再不老实把你也抓起来。""她在吐痰。"外祖母冲着造反派头头说:"我们走。"我们离开城北笔直朝城南走去,我们起码要走上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这全在于外祖母为了节省几毛钱的汽车费。我们走走停停,路是多么遥远啊!遥远的路途中,我梦幻一般地胡思乱想。我想隔离审查,原来就是要让我们骨肉分离。
"坏蛋。"我忽然脱口而出。父亲关押的地方在城南的凤凰山脚下,它的前边是一个货运火车站,我们到那要穿过无数道铁轨,后来那铁轨就成了我童年必须跨越的障碍。
"父亲,"我见到父亲的一刹那间,发现他明显地衰老了。他从一个黑洞洞的防空洞里走出来,像个老头。我迎上去说的第一句话是:"爸爸你不要死。"我们不能直接递给父亲换洗衣服,必须经过造反派头头的检查和转交。我们与父亲都失去了自由。我们在这珍贵的三分钟内,在造反派的监视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家的路上我对外祖母说:"隔离审查就是坐牢。""不要胡说。"外祖母胆小地关照我。我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外祖母忽然说:"下一次开始每周由你给父亲送换洗衣服,行不行?""行,我认得路。"我说。就这样,我的童年就是穿梭在我父亲的隔离审查中度过的。我每次来回三个多小时地给父亲送换洗衣服。于是我便在这长长的路途中,习惯了胡思乱想,习惯了孤独。
三个月后,才知道监督父亲劳动改造的那一帮人的团体名称叫:文攻武卫。文攻武卫对我这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来说,虽然不懂得它的字面含义却深深知道它的厉害。应该说我们都非常害怕文攻武卫,它给我的印象就是造反有理后面的打、砸、抢或者就是批斗会上的干将和杀手。那个大眼睛、小胡子、高个子的造反派头头,也就是文攻武卫的头头。我后来知道他姓黄,我在背后骂他黄瘌痢。黄瘌痢是一个很残酷很凶恶的人,他打死打伤过好几个人。我父亲没有少挨他的拳打脚踢。我父亲重伤的时候,他们骗我父亲去疗养了。他们不让我见到父亲,他们只允许我把换洗衣服放下。
许多日子我没有见到父亲,我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外祖母。我必须替外祖母分担一些忧愁。我知道家里没有一个亲戚敢来,他们看见墙门口、马路旁那些大字报就吓得逃走了。逃走就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武器。这是人性里面最本能的表现,我们没有理由要别人来关心我们,我们相信自己的力量是巨大的。
那一天当我再一次见到父亲的时候,已经两个多月过去了。父亲苍白瘦弱得几乎让我认不出来。我知道父亲是坚强的,至少他活着。我小小年纪有一种强烈的,只要活着就好的欣慰。
"爸爸。"我流着泪喊:"你去哪儿了?""我不是好好的么?"父亲勉强地笑着说。与父亲重逢,我放下了两个多月的精神包袱。精神包袱使我一下子长大了不少,我从此变得沉默、孤僻、不合群。我那没有童年的童年,也正一步一个脚印地迈向少年。
我继续给父亲送换洗衣服,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年何月才能结束?在那几个盛夏的酷暑里,我常常会在热辣辣的太阳下感到心灵的寒冷。这是我童年时期的真实感受,它总让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压抑、潮湿的空气不断侵略我的肌肤肋骨?为什么太阳从不洒落我家的窗口?有一年春节,我拿着一大杯黄豆烧猪肉给父亲送去。那个黄瘌痢先用筷子在杯子里拌了拌,他在看里面有没有我们秘密联络的纸条。接着他就用筷子夹一块肉吃,再夹一块肉吃;他说这黄豆烧肉味道不错,他又想再夹一块肉吃时,我忽然大声说:"不准吃。"他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的手被我的声音一抖动,快夹到嘴里的一块肉就掉到了地上。我嘿嘿地笑出了声,他的火气就来了,他说:"你这个小丫头,你知不知道我是文攻武卫的?我要把你杯子里的肉都吃光也没什么关系。""你不可以这样,这是给我爸爸的。"我大声嚷着去夺他手中的杯子,我夺不到就咬他的手。他"哇"一声痛得放掉了杯子,杯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黄豆和肉就稀稀拉拉地粘在水泥地上了。
"你这小兔崽子。"他正扬起手要打我时,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头跑进来了。我后来知道他是革委会主任。他说:"你们在干什么?""他吃我爸爸的东西。"我大声说:"他还说他是文攻武卫的,都吃光也没有关系。""老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革委会主任说:"你怎么与一个孩子过不去?"
革委会主任帮我捡起粘稠的空杯子,他说:"你爸爸劳动去了,等他回来我去食堂买一碗给他吧!"我很感谢这个革委会主任。于是我在回家的路上想,革委会是不是比文攻武卫的权力大?如果是,革委会应该取消文攻武卫。文攻武卫是一个魔鬼,我不要与魔鬼打交道。然而我毫无办法地还要与魔鬼打交道,我把背后骂黄瘌痢的话改成骂黄魔鬼。若干年后,当我父亲被平反昭雪时,黄魔鬼被依法逮捕并判死刑。现在文攻武卫这个词已消亡了很多年,但我仍然记忆犹新。只不过我对这个词的理解就像当年一样,还是一知半解。我不知道当年真正的文攻武卫是个什么样子?我从没有见过像母亲这样,能够坦然地面对那场劫难的人。母亲是真正超然的、豁出去的。她总对我们说:"怕什么?"她似乎把一切屈辱统统抛到脑后,在她心里只要我们大家活着就好。
母亲是一个高傲的、倔强的孤独人。她那不肯低头认罪的头颅,在经过无数次挨打之后才终究低了下去。但这是她极不情愿的事情。
我记得那时候母亲每天要挂牌站在她工作的医院大门口,低头认罪半天。这样的场景持续了半年左右,这半年母亲内心压根儿没有低头认罪。她告诉外祖母她有时候什么也不想,有时候只在想些医疗技术方面的事情。有一次我偷偷地跑去医院,我远远地看见母亲衣着整齐、面色鲜艳、而且精神饱满地挂着牌站在那里,丝毫没有什么反动学术权威的感觉。倒像在展览她那年轻漂亮的容貌和倩影。
我走不到母亲的身边,我被那根绳子远远地挡在了离母亲三四米的地方。我没有喊母亲。我只在远处望着母亲或者说欣赏母亲。母亲也是一个智慧的女人。现实生活中许多问题,并没有使她陷入泥淖中。她的两只手臂就像一对翅膀,扑扇扇地腾飞。孤傲而独立。
若干年后,我回想母亲当年低头认罪的形象,有了许多思考。我思考着一个人的生活态度,所产生的生活本身的魅力。也思考着一种更为广阔的东西。那便是因为广阔而使许多事物变得涉小的东西,因为广阔而使人们变得崇高的东西。当然我所指的不是母亲低头认罪的那些苦难日子,而是指一种人的存在方式。我从当年母亲的身上,看到了作为人的本质的力量、抗拒的力量、升华的力量和自尊的力量。
母亲的确是一个钻研自己学问的人,她在那种恶劣的环境里也不在乎别人对她怎么样?我也许遗传了母亲的某些基因,我选择了一种非常符合我个性的生存方式。因此,我在独特的生活方式里,每当遇到某些个卑鄙小人背后向我砸来垃圾污水时,我就会想起母亲当年"低头认罪"时那高傲的形象,我便不在乎他们对我怎么样了。
如今我置身在21世纪的阳光中,我在日常生活中再也听不到"低头认罪"这个词了。但我对"低头认罪"这个词有了重新的认识。我觉得它永远不会在我心里消亡,它将是时时鞭策我人性与良知的东西。我认为人性与良知,是世纪之初最最重要的东西。
1999年11月16日
责任编辑:李锦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