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教诲

徐宗勉

胡绳同志是我的老领导，也是我的老师，是我青年时代受益最多的老师。他的逝世，使我想起许多往事，止不住对他的深深的思念。当年他对我、对年轻人的谆谆教诲，我至今记忆犹新，终身难忘。

从1951年到1957年，我担任胡绳同志的秘书共六年多。那时我刚从高中毕业不久，什么也不懂，所谓秘书，不过是做些接电话、抄稿子、收收发发一类简单的事务工作，事情也不多，对胡绳同志实在帮助不大，可是我从他那里却得到很多很多。

他教我学习，教我写作，关心我思想政治上的进步，担任我入党的介绍人，引导我走进理论、学术工作的大门。胡绳同志不仅对我这样，对别的年轻人也十分关心、爱护。记得那时候经常收到全国各地青年的来信，有的是读了胡绳同志的著作后提出问题要求他解答；有的是报告自己学习、进修的计划请求胡绳同志给予指点；有的是就某个理论或现实问题向胡绳同志请教。对于这些来信，胡绳同志都一一认真答复。开头是他自己执笔，后来就叫我起草，经他仔细审阅修改，交我誊清后再由他签名发出。这些复信的内容，有正面的道理，有具体的建议(如应读什么书之类)，也有诚恳、中肯的劝告，语气平和而亲切，没有任何教训的口吻。可惜复信的底稿均未保存，不然我想今天拿出来仍然可以成为很好的青年读物。当时中央宣传部也有一些年轻人请求胡绳同志介绍他读书、写作的经验，他也是有请必应。

那时胡绳同志只有三十多岁，已是著名的学者，又是地位相当高的领导干部，但他待人接物毫无架子，也没有知识分子名人身上常见的那种傲气。他平易近人，温和宽厚，任何时候都是讲道理、以理服人，对年轻人尤其如此。记得1954年胡绳同志为起草关于宪法草案的报告去北戴河，出发时由于我的疏忽漏下了一件行李，到了火车站才发现，又赶快跑回去取，弄得十分紧张，应该说这是我这个秘书的失职，可是胡绳同志当时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说。事后闲谈时他对我讲了个故事，他说：小说《保卫延安》中连长周大勇有个习惯，每天睡觉前都将脱下的衣物一件件依次放置整齐，并记住一共是几件。夜间遇到紧急情况，他抓起这些衣物就走，由于心中有数，从未丢失过一件。他用这个故事教我学习防止再出差错的方法，我听了很为感动。

胡绳同志十分关心年轻人的成长和进步。他从不向青年进行空洞的说教，也从不提出过高、过急的要求，而是注意启发、引导年轻人自觉地努力上进，加强自我修养。这种启发、引导既有思想政治方面的，也有文化、业务方面的。

关于思想修养方面，我印象最深的是胡绳同志不止一次讲过的一种意见，原话没有记下来，大意是说对“真诚”要加以分析。人们总是赞美真诚，否定表里不一，这似乎绝对没有错。但胡绳同志以为，不能离开是非来看待真诚、赞美真诚。如果你的认识、主张、信仰是错误的，甚至是反动的，你坚持它，宣传它，受到了正确的、正义的批评和反对，也毫不改变，表里如一，这种真诚有什么好呢?反之，一个人认识到自己的思想、主张是错误的、有害于人民的，决心改变自己，按照正确的、有利于人民的观点、主张去想、去说、去做，这必然需要一个过程，开始时原有的错误的、坏的东西在脑子里一下还去除不干净，感情上还有牵连，而理性上、言行上已经知道按照正确的、好的去说、去做，这样在理智与感情之间、思想与行动之间就会有点不一致，也可以说是不那么真诚吧，但这种状况好不好呢?不能说不好，因为这正是自觉地改造自己的思想，正在从错误走向正确的表现，应当加以肯定。待到错误的、坏的思想彻底去掉了，思想与行动、感情与理智都归于正确，完全变好了，没有不一致了，这样的真诚才是应当肯定、应当赞美的。如果在开始改变自己错误的思想、立场时，就因为有一点表里不一致而加以反对，那只有回到原有的状态去，结果表里倒是一致了，而思想的改造与进步也就没有了。所以，不能抽象地、笼统地看待真诚，而应当首先有是非观念，在服从真理、追求进步的前提下讲真诚。我认为，胡绳同志关于“真诚”的这个见解，对于我们进行自我修养有着深刻的启示作用，至今仍具有积极意义。

胡绳同志一生勤于读书，勤于写作，他也特别喜欢好学的年轻人，乐于帮助他们提高知识和写作水平。在这方面，他对我、对其他青年同志讲过许多很好的意见，并且手把手地教我写文章。

他建议我们多读、多写。不但要抓紧时间读书，而且要争取读得快，提高读书的速度。他曾告诉我，他一小时能读多少页，具体数字我忘了，只记得当时的感觉是他读书速度确实相当快。在认真领会书的内容的前提下，读书速度快才能做到多读。至于多写，不仅是锻炼写作能力，也可以加深对所学知识、理论的理解。

他多次讲到写文章要讲透道理，注意分析，用道理说服人，驳倒论敌。他说，要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分析问题，但不要用马列压人，不能简单地依靠引用马列的话来证明是与非，因为如果你的论敌根本不相信马列，你这样立论就完全落全了；再说，如果读者根本不懂立得或不相信马列，你这样的文章也无法赢得读者。所以，写文章一定要用事实、用实际的道理(包括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用逻辑来证明正确的东西，驳倒错误的东西。这也正是运用马克思主义考察、分析问题所要求的。胡绳同志的文章没有教条气，我想原因也在于此。

他还提倡我们写书评、写资料性文章，以此来锻炼写作能力。他以为写书评、写资料性文章有几个好处：一是言之有物，不会无话可说，文章也不致落空；二是有助于培养组织文章逻辑结构的能力，因为评价一本书的内容必须先后有序，详略得当；编写资料更要求安排好各个部分与层次的关系；三是有利于提高分析问题的能力。书评的写作可大可小，可深可浅，自由度较大，可以借题发挥，可以作出独立的分析，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这对学习写理论文章大有好处。在胡绳同志指导下，我就是从学习编写资料和评介书籍开始，逐步学会写论文的。记得开头我写的东西不像样，胡绳同志一遍又一遍地提意见让我改写，最后还亲自动手修改我写的稿子，直到可以在报刊上发表为止。

在教我们读书、写作的同时，胡绳同志还要求我们时时关心思想理论领域中的动态，自觉地参加思想论争；要求我们写文章要有的放矢，不能闭门造车。胡绳同志这样教导我们，是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写文章不是为了满足个人的兴趣，更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革命和建设的需要。他关心、帮助青年，也是为了使他们成长为合乎革命和建设需要的理论学术人才，或在实际工作中能为革命、建设作出更大的贡献。他对青年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他晚年拿出自己的积蓄设立青年学术奖，也表明这一点。

今天，胡绳同志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关爱青年、提携后进的嘉言懿行，同他奉献给革命和人民的饱含科学、民主精神的所有论著一样，都将长留人间，泽及后人。

胡绳同志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