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位老师

2000-04-28 07:47戎小春
人民教育 2000年1期
关键词:刘强安德鲁蜻蜓

戎小春

让人难以忘怀的苏秀兰老师,是我在北京市一所小学读书时的班主任。那时她刚刚师专毕业,还不满19岁,后来一直教了我5年。

在我的记忆中,苏老师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终年穿一身又肥又大的粗布衣,总让人把她和乡间的村姑联系在一起。其实,苏老师原本就很美,只是这种美被那个年代湮没了。

苏老师与我碰到过的其他老师不同,她从不向别人告自己学生的状,即使你是表现很差的学生,她都会找出你的长处表扬你,然后再指出你的不足,让你心悦诚服。有一次上数学课,我偷偷地看《三国演义》小人书,数学老师把书撕了,还罚我站着听课。放学后,我沮丧地走进老师的办公室,准备挨批评。当时,苏老师正在与别人谈话,见我进去便对大家说:“这孩子是很喜欢读书的。”然后拿起桌上的连环画翻了一下说:“哟,《三国演义》,是古典名著,借给我看看,明天还给你好吗?”第二天苏老师把修补得整整齐齐的书还给我,又告诉我应在课外时间看,再读读原著。

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逃学去捉蜻蜓,苏老师依旧没有批评我,而是在星期天把我带到京郊延庆县她的家中。那里的蜻蜓可真多,各式各样的,苏老师告诉我:全绿色的叫“老仔儿”,为雌性;雄的尾端有一点翠蓝,名“老刚儿”。黄黑相间的叫“老膏药”,全身红的是“红辣椒”,满身灰的是“灰儿”,还有一身黑的叫“黑老婆儿”。捉蜻蜓时真有趣,苏老师右手持网,左手挥舞着用干草段代替的“雌蜻蜓”。然后苏老师做了一次试验,她先在一间小屋内放入蚊子,再放入蜻蜓,十几分钟后捉住蜻蜓。将其解剖后,苏老师拿出放大镜,指点着让我看,蜻蜓的眼睛包括复眼和单眼,复眼辨别物体,由许多小眼组成。单眼有三只,则是感觉明暗光线的。蜻蜓的头颈可以任意转动180度,所以,其上下左右、四面八方的视野尽收眼底,任何蚊蝇都休想逃脱掉。这堂课虽不是在课堂上讲的,但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好多年后也没有忘记。

小时候我有个想法很幼稚,就是怕苏老师结婚,怕她结了婚而远离我们,没想到许多同学都这样想过。我去问苏老师,她听后笑了,答应我们在小学毕业前,她是不会结婚的,也不会谈恋爱。那些年,苏老师对我们的关爱极纯朴,像春日里的蒙蒙细雨。

1972年我进入北京142中学,当时的班主任是高秉正,也是我们的数学老师。高老师有两个特点非常突出,一是他的脖子上有块被烫伤的疤痕,喜欢穿高领毛衣或是戴个脖套;另一个是他的腮帮子特别大,而且楞角分明。

记得初二那年下乡劳动,班里发生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捣蛋鬼“小王”给老实巴交的刘强剃头时,有意在他头上剪了个很深的“十字”。刘强无奈,只得把头发全剃光。”他个子高,长得瘦,头又特别小,这样一个光头,活像《智取威虎山》中的“座山雕”。刘强敢怒不敢言,只能戴顶军帽在屋里生闷气。高老师召开全班紧急会议,他摘去刘强头上的帽子,脸一下涨得通红。然后,他先从人的尊严谈起,说到人的道义、人的权利……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发这样大的火。第二天,他还让“小王”写了一份深刻的检讨书。

一次上数学课时,高老师正分析一道数学难题,同学们都像听天书一样。我已经会了,就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口水流到了课桌上,高老师生气地把我拎起来,让我解出这道题。我脱口而出:“用哪种方法?”同学们哄堂大笑,高老师问我会几种方法?我说:“三种”。而且真的用三种不同的方法解出了同一答案,公式写了满满一黑板。那天晚上,高老师找到我家,想和我父亲谈谈,而那时父亲还在河北固安干校喂猪。于是,后来他又两次跑到干校,对我父亲说:“我教了十几年数学,还没遇到多少这样有天赋的学生。”他还建议父亲让我放弃绘画,主攻数学。可那时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自顾不暇,就把我托付给了高老师。

1974年秋天,我随母亲下放去了陕西长安县一个“三线”工厂,在子弟学校读高中。班主任是吴涓老师,个儿不高,胖乎乎的戴副眼镜。她是印尼归侨,书教得好,脾氣又好,整日笑盈盈的,同学们更愿意叫她“W老师”。

1975年高中毕业,我去了一个叫“鸣犊”的地方插队落户。那地方较贫困,又在塬上,一个工分才值1角3分钱。秋收一过,同学们都回去“猫冬”了,只留我一人看家。春节,吴涓老师冒着大雪来知青点看我,看到我头发长长的,穿件旧棉袄,一口溜溜的陕西话。她什么话也没说,出去借了2斤白面,买了1斤猪肉,为我包了顿饺子算是过了年。临走撂下一摞英语书,并说人久不读书脑子会生锈的。

给生产队,里喂牛时,我每天把牛赶到十几里外的颖河边上,这些瘦牛真够苦的,连草都懒得吃。我朗读英语,用英语给牛讲故事,牛好像真的听懂了,哞哞叫着吃起草来。有一年冬天水利大会战,吴老师也去了,我们天天用英语交谈。那个冬季,我的英语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分手时,她悄悄地送我一套英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并鼓励我要学好英语。

1977年恢复高考后,我却很坦然,每天照样早出晚归地喂着那群牛,内心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有一天吴涓老师骑车来了,她希望我能够上大学,那期望的眼神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1979年春天刚过,我收到吴涓老师的来信,字写得歪歪扭扭,告诉我她得了乳腺癌,剩下的日子不会很多。她仍希望我去考大学,要把握住这最后一次机会(那年我24岁)。她惟一的夙愿是希望她的学生中有能考上大学的。读罢信我哭了,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不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吴涓老师。

当我拿着师范大学数学系的入学通知去看吴涓老师时,我惊呆了,她瘦得皮包骨,双手不停地抖动,连那张“通知书”也捏不住。她让我再叫她一次“W老师”,她听了就会感到亲切。我好后悔啊,这样一个夙愿,却让她多等了好几年。我应该学出点名堂来,报答吴涓老师对我的恩情。

1985年我在国内研究生毕业,去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读博士学位,安德鲁先生是我的指导老师。他是一个古怪却又十分友善的犹太老头儿,很少发脾气。我对子那些满腹经纶道貌岸然的教授们,一直无法摆脱师道尊严的观念,在打招呼时总要冠以先生或教授等称呼,惟有对安德鲁除外,可以毫无顾忌地喊一嗓子“Hi,Andy!”(喂,安迪,安德鲁的昵称)。

偶然看到安德鲁年轻时的照片,他金发碧眼,高大威武,你会很难同眼前这个驼背老头对上号。在课堂上,他喜欢卷起袖口,怀抱双臂,背对黑板,提及一些似乎与本课无关,却又让人回味无穷的话题。

在我的博士论文快接近完成的时候,那天安德鲁把我叫去,告诉我由于他的疏忽,同一题目的论文已经有人完成,这就意味着我的论文成了一堆废纸。安德鲁说得极为轻松,他又重新为我选定了新的方向,“论证溃崩的三维流形it不变量的有理性”。于是,我发誓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的觉,其余时间都泡在办公室或图书馆里。八个月后,当我拿着写好的论文去找安德鲁时,老头惊呆了,他怎么也无法相信我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论文。

答辩是在小礼堂进行的,安德鲁请来了纽约几何界的权威人士,鲍里斯校长也来了,十几个人正襟危坐。答辩一开始就是连珠炮似的提问,恨不能把我置于死地。我冷静地回答,颇有些诸葛亮舌战群儒的味道。最后答辩非常成功,所有的人都为我起立鼓掌,安德鲁也真的特别高兴,并把恩斯特提琴演奏会的票子塞给我。安德鲁还特地邀请我的母亲来参加毕业典礼,让她亲自把博士帽端端正正地戴在我的头上。

后来,安德鲁还亲自驾车接我和母亲去他家吃饭,而且安德鲁夫人和子女在门口迎接我们。尽管外面大雪纷飞,屋内却十分暖和,壁炉里燃着木柴。母亲对这种纯美国式的宴请实在不敢恭维,菜没几样,可碗呀碟呀却像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或许美国人讲的是吃的氛围,而不在乎吃的本身。临走,母親把带来的“五蟹图”送给安德鲁,这是父亲的好友胡铁生画的。安德鲁看后爱不释手,说是无价之宝,还要为它上保险。

如今,我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终身教授,多次获得美国东部地区优秀数学成果奖,两次有幸出席世界几何年会,都发了言。

我非常感谢我的这四位恩师,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的今天。现在,苏秀兰老师已经退休了。1992年高秉正老师因脑溢血去世,听说是死在讲台上的,他只有五十几岁,就这样早早地走了。那时我在美国,是父亲打电话告诉我的,撂下电话后我失声痛哭。我在数学领域能取得这样的成就,与他的帮助和教诲是分不开的。还有吴涓老师,她在九泉之下应该安息了。我曾把三位老师的事讲给安德鲁听,他听得很认真,也为之动情。中国能有如此多的优秀学子,是与有像苏秀兰、高秉正、吴涓这样优秀的老师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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