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学光
去年深冬的一个周末,我参加了一次同学聚会。我们这些19年前的同学,年轻的痕迹已经渐渐远去,留下的,也许包括静思中的那种忆旧,一旦需要交流,便走到了一起。
那是一个辉煌的自助餐厅。或许是叙情的一种境界就是酒醉,26个同学都挺投入。可是,谁也没有忘记找对方要过通讯录,把电话号码留下。
这一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直没有怎么声张的夏文。记得上学的时候,她就不善言谈,属于容易被人忽略的女生。在这次同学聚会上,面对别人太多的成就,她始终保持着一种谦恭的沉默。午夜时分,同学们迈着酒步,满嘴承诺,感慨,相拥,惜别,那场面感人至极,甚至有些悲壮。然后,纷纷上了出租车。
这段大街很快沉寂下来。只有夏文没有走,她正在昏暗的马路边寻找什么。原来她丢了自行车钥匙。我忽然发现26个同学中只有她是骑着自行车来的。
我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要打车送她回家,但被她婉拒了。夏文提醒我不要忘记刚才的承诺,明天早上到我家去擦抽油烟机。
我真正认识夏文,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第二天上午9点我才醒来,显然已过了同夏文约定的时间,我连忙打开屋门。夏文在楼道好像已经站了许久,隆冬时节,她只穿了一件皮革绽裂的夹克。那上面油污遍布,酷似一幅退色的地图。她的左手拎着帆布兜,右手提着铁桶……
我赶快抱歉,让你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夏文笑笑说,你言重了,你现在不要考虑咱们是同学关系。我是个体家政服务员。好吧,请你烧一壶水。
那次同学聚会,大多话题就是抚今追昔。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交流,我虽然预计多数人可能比我过得好,其实,还是没有预料到,两张条形餐桌上,居然有16位科长、处长还有经理。我这个写字的人,属于“独有”的人物,自然难以入流。那天,收获最多的就是夏文了。她显然是有备而来,准备了一本便条,把邻居(公用电话)的号码写在上面,然后说请大家帮帮忙,我早已经下岗了,请同学们给联系点儿活……
我忽然发觉,她有一点哽咽,眼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晶莹。是面对这么多有成就的人“汗颜”,还是一种别样情怀?
夏文毕业以后顶替母亲进了构件厂。平平淡淡的15年间,她一直是默默地工作。这期间,恋爱、结婚、生子。丈夫比他大两岁,也是不善言谈,甚至有些木讷。他是街办工厂的搬运工,每月工资470元,最高职务是车间的小组长;儿子是4年级的小学生,虽然努力,但成绩一般。
这是一个平平淡淡,无奇无异,没有太多向往的家庭,演绎着我们所惯见的生活模式。
夏文先在屋中央铺好塑料布,然后蹬着凳子去拆机器。厨房极小,是那种摆上用品,就难以转身的空间。夏文的头已经顶到挂满油泥的墙上,根本无法直起身子。15分钟后,夏文抱着机器下来了,她已是满头大汗。
我和夏文的聊天。是在她为我擦抽油烟机时开始的。我经常能在道桥边上,看见等活干的民工,我一直以为,是他们垄断了这项工作。
夏文平静地说,丈夫是自己的师傅。
两年前,夏文丈夫所在的街办工厂由于产品销路受阻。他被圈入了阶段性下岗的名单。那夜,夫妻俩默默对视到天明。虽然抑制着眼泪,但夏文知道,两个人都下岗了,对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第二天早上,夏文的脸上挂着笑容,一家人吃过早饭,夏文和丈夫一起去卖货。
他们卖的是手套,这是丈夫所在的难以为继的工厂“以物抵工资”给的。一星期后,180副手套只卖出了21副。有一天狂风大作,货架上的手套被卷起来。夏文无助地望着随风刮走的手套,强忍着泪水在街上追逐
下雨的日子不能出去了。为了省些钱,丈夫把风扇已不能转动的抽油烟机拆下擦洗。整整10个小时,丈夫终于装好了机器。
夏文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擦抽油烟机——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农村来的民工那样也去干呢?
从此以后,丈夫成了她的师傅。这台机器,拆了装,装了拆,床上铺上报纸,就成了演练场。每个螺钉,每个夹板,已经深嵌到夏文的记忆中了。
就这样,夏文两个月后“出师”了。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把工具兜子、水桶绑到自行车上。她的这种装束,在熙攘的大街上,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景。
起初站了一个月的马路,夏文只做成了7次活。最早出去的一次,凌晨5点半离开家,赶到住户家已是8点整;最晚回家的一次,《晚间新闻》主持人已说再见。尽管如此,每次按照约定的时间上门服务,她的心里就会涌动着一种希冀,每蹬上住户的一级楼梯,就会有“成功的一次”的激动。
她告诉我,这种“精神胜利法”其实挺重要,否则,哪里去寻找自信?
她手中的小铲上下舞动,机器内壁的油泥蜷曲着翻滚下来。接着,她取出一把挺特别的布球,擦洗顽渍。我问她这布球的来历,才知道这又是一个夏文式的“典故”。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夏文从业的初始阶段,用50元钱购置了一套组合工具。可是,消耗最多的是一次性清洗棉球。起初,她把家中所有的旧布都用上了,却还是供不应求。有一次她望着一家美容厅晾晒的毛巾发呆。毛巾非常多,甚至算是壮观。夏文去找经理。经理迷惑地问,你想买旧毛巾?夏文说,我想要这种东西,可是我没有钱,但可以给你们干活。
经理显然没有这种“业务洽谈”的经历。他愣了半天,才弄明白这个特殊打工者的用意。他欣然答应:夏文每月给理发厅做一次大扫除,报酬是替换下来的所有毛巾。
就这样,夏文用她的艰辛启动了同样艰辛的擦抽油烟机的劳作。
4个小时后,夏文终于装好了机器。由于长时间蹲着干活,她站起来的时候居然有些蹒跚。这个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中药气味。夏文淡淡地解释说,这些日子经常腰痛,就穿上了带中药袋的棉裤。她的脸上还淌着汗水,油污和汗水的混合就像是一副戏剧脸谱……想起昨晚风光无限的同学们,我突然有了一种辛酸。
我惟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多付给她酬金。然而,尽管我当时的态度异常坚定。可还是没能说服她多收下一些钱。
夏文平静地说,你应该给我20元钱,这是我今天劳动所得……我应该感谢你,感谢你给了我这个倾诉的机会。不过,我觉得我是幸福的,我的家庭也是幸福的。我已经学会了在清苦的日子中寻找幸福。我想,这也许就叫做勇气……
我再一次发觉她的眼里闪烁着晶莹。
插图:冷冰川
(郑立强摘自《八小时以外》199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