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梅泉
绍坤有一张苦大仇深的脸,黝黑粗糙,而且布满皱纹。他的头发枯黄杂乱,似乎从来没有梳理过,身上永远穿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西装,脚上也永远是一双解放鞋,不穿袜子。同学们都说,绍坤是一株移栽到城市里的农作物。
大学三年,我始终不知道绍坤的年龄,因为他的相貌和他的身份极不相符,据说他高考表上的25岁是经过改动的,又据说读高中时他是他班惟一可以和老师互相递烟的学生。绍坤考过三次,中间到外面打工一年,第四次才考取这所师范学院。
大学三年,绍坤有三个“不”:不打工,包括校内的勤工俭学;不谈恋爱,同学们似乎没见他与女生们有过什么来往;不交哥儿们。在沸腾的校园里,绍坤好像一个独行侠,而书是他惟一的行李。
学院图书馆有几位目光冷峻的老太太,盯谁都像盯贼似的,惟独对绍坤,温和得不得了。当阅览时间过尽,空空荡荡的馆内只剩下绍坤孤岛般耸立的身影时,老太们便会和他唠上几句,有时甚至会帮他去食堂把饭打来,这样的待遇,院长都不一定享受得到。
学院后面有个旧书市场,绍坤是那些摊主们最欢迎的人。有个礼拜天,绍坤两手拎着两捆已经发了黄的书回来,一捆是马恩列斯全集,一捆是《鲁迅全集》。瞧他喜滋滋的样,把那件皱巴巴的西服围在腰上,裤管挽得老高,露出多毛粗壮的小腿,极少见地哼着不知名的怪调调,活脱脱一个大获丰收的老农,惹得校园里众多俊男靓女侧目纷纷。回到宿舍,我问他:“这么多书要多少钱?”“五块七毛钱,我全包了!”绍坤用衣袖擦着汗,边笑边说:“嘿嘿,很划得来吧。”
大二时,学生记者社组织“社员”去赣南农村考察。汽车在一处乡级公路旁停靠时,有几个衣衫破旧的当地孩子拎着柚子来卖,说是卖了好交学费。有个同车的人买了,剥开一吃,酸得不行,一下把柚子扔到地上。孩子惊恐地看他。“退钱!”孩子不做声。“你不退?好,你一口气把这柚子给我吃了就拉倒!”孩子赶紧捡起柚子,一瓣接一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回来后我把这事讲给同学听,绍坤在场,问我:“你当时没制止?”“没有呀。”“你!”绍坤猛地站起来,眼含愤怒地看着我,但随即又坐了下来,目光向外,只是眼里有两颗晶亮的液体在闪动。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绍坤流泪。
大三下学期,同学们都在跑分配,使尽十八般本领,谁都想留在省城甚至留校呢,实在不行,到县市中学也还凑合。只有绍坤,依然故我,以至照毕业合影时,大家全都到齐了,独独不见他,还是班长好记性,冲进图书馆,抓逃犯似地把他拽了出来,绍坤一脸的无辜,手里卷本书,嘴里嚷着:“干啥干啥嘛!”
绍坤是最后一个离校的,后来听说他回了老家——一个偏僻的山乡,在那所乡级初中教书。我有些替他可惜。可又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
(韦志彪摘自1999年6月18日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