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霞
我的汉语学生李是医科大学中医专业的韩国留学生。
素闻韩国人是严厉苛刻的,择师条件也十分离奇:第一,人要漂亮;第二,中文要好。
“找中文老师要漂亮做什么?”
“他说他无法每天与一个丑人一起学习。”给我联系家教的舍友转述。舍友是另一位留学生的中文辅导。
初次见面,简单的介绍后,李就不再讲话。他站起身,定定地望着窗外,任他的同学和我进行简单的中文交谈。我知道除了他本身固有的高傲外(这是这所公寓里所有留学生的通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我远远没有达到他所谓的“漂亮”标准。他的冷淡足以说明他的不满。
说真的,我确实跟美丽漂亮无缘。我除了一张再平凡不过的脸,还有过多的脂肪。但我并不认为美丽可以代表一切。
我记得《简·爱》中有一段话:“我贫穷、低微、不美丽,但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面前时,我们是平等的。”我能蔑视但不能无视李的高傲,我暗暗对自己说:我要做得最好,让他的高傲见鬼去吧!
初次见面不愉快并没有影响我的信心。因为我知道,人生道路上的许多坎坷和荆棘不是美丽可以跨过的。
4月的一天,雨哗哗地下了一整天。街上的水很多,路面低洼处可没过脚面。舍友们都仰倒在床上,高唱着“下雨天,睡觉天”。在那样一个缠绵的雨天里,谁愿意一脚泥、一身水地出门呢?
眼看快6点,又该去上家教课了。舍友们都说雨那么大,路又难走,别去了。一次特殊情况,李应该能够理解。我笑着摇摇头。在李固有的观念中,中国人是懒惰而贪婪的。我不想改变什么,我只想证明他的想法是一种偏见。撑开伞,我出了门。
街上风里裹着雨,手中的伞握不稳,身上湿了大半。路比想象中要难走得多。红旗大街正在扩建,路边的土被冲得到处都是,一踩一脚泥,裤角上已溅了不少泥点子。红旗大街与新石南路的交叉处,已不见路,只有一片汪洋的水。穿梭而过的汽车随时可能溅我一身泥水。我只好靠边趟着水走。鞋子里外都湿了,走起路来,扑哧扑哧地响,一阵冷风吹来,我直打寒颤。
到了李的房间门口,脱下鞋子,抬起脚滴滴嗒嗒地有水往下流。我飞快地脱下袜子,拧了拧水,又飞快地穿上。我以最快的速度做完这一切,然后敲门。
开门的一刹那,李的脸上写满了惊愕。接下来的1个半小时格外漫长。半湿的衣服贴在身上,黏黏的、潮潮的,感觉就像掉进沼泽中一样。尽管如此,我脸上始终保持着平和自然的微笑。我知道我不需要无谓的同情、好感,我只有做得更好,才能击溃李的高傲和他那关于中国人的偏见。
此后,李表现得不再那么难以接近。他的高傲也像一只鸡蛋被我击开了一条狭小的裂缝。
凭心而论,我是很喜欢李的,因为他是个用功好学的学生。课前预习,课后复习,善于思考,勤于发问。尽管有些问题让人哭笑不得——“老师,我去买东西讲价时,我说‘哪里,哪里,还差得远呢,这有什么不对?”
虽然李很用功,他的中文仍然进步很慢。主要是中韩发音的不同给他带来极大的障碍。例如:韩语中没有升降调,没有[y]等发音,所以当李面对这些发音时,错误百出。尤其是在念绕口令时,他发音含糊不清,听上去像酣睡的小猫打呼噜。李的高傲随着他的一次次失败而一点点减弱。我无意也无暇嘲笑他,一直鼓励他不要气馁,不要懈怠。经过两个月的重复练习,“小勺舀热油”,“牛拉碾子碾牛料”。李的绕口令已经念得十分清晰纯熟了。
每天,我除了讲解字词、成语、课文、语法外,还会穿插一些文字游戏和课外知识,诸如名胜古迹、文化典籍、风味特产、天文历法等。课下我不断充实自己,课上我俨如一位真正的老师,旁征博引,娓娓道来。我的只有一个学生的课堂充实而富有趣味。终于有一天,李竖起大拇指说“中国棒、老师棒”,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笑了。这段日子以来,我嘴里仿佛衔着一枚青橄榄,酸酸的、涩涩的,而此时却嚼出了丝丝甘甜。
夏天来了,天气渐热。我本是个极爱出汗的人,每每赶到医大,我早已大汗淋漓。
“老师,这个给你。”李捧了两个极为精致的塑料包。
“我从不随便接受别人的礼物。”
“不是,不是礼物啦,纸巾,捏汗的。”
“擦——汗,擦汗的。”我纠正道。
“嗯,擦汗的。”
我最终没有接受那些纸巾,因为我从不随意接受别人的馈赠。
第二天上课时,桌角上多了一把折扇和一盒纸巾。李诚恳地讲:“老师,请用。”
至此,我和李已经相处得十分融洽了。他的高傲无形中被我彻底击碎。
“李,给你这个。”一次课后休息,我伸手递给李一个外表光鲜的苹果。凭我的经验,这个苹果肯定少汁、青涩,极为难吃。
果真如此。“老师,为什么你给我的这个这么难吃?”他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我。
我晃了晃带有斑痕的苹果说:“你不是喜欢外表漂亮的吗?那个苹果可是这一堆中最好看的!”说完,我和李相视而笑。
几个月的学习之后,李的中文进步了许多。他再也不会去粮店买“白粉”了,也不会讲价时说“哪里,哪里”了。而我也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初为人师,我深深地品味了其中的苦与乐。我知道我贫穷、低微、不美,但我拥有正直、真诚、善良、毅力……它们会让我得到人生中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包括可爱。
(郭卫华摘自《涉世之初》
199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