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前
在那个突如其来的打击降临之前,我竟然没有丝毫预感。他真的忍心不和我做最后的诀别吗?
在那个突如其来的打击降临之前,我竟然没有丝毫预感。他
真的忍心不和我做最后的诀别吗?
1995年2月14日,中国的元宵节和西洋的情人节全都赶在了同一天。一个很东方的节日和一个很西方的节日把1995年的2月14日炒作得馥郁芬芳,怀着亲情和怀着爱情的人们各得其所。没有人会认为这不是一个好日子,没有理由认为这不是一个好日子。
过了中午,我给上海的家里挂了一个电话。每到节日,总是我很忙碌、三爸也忙碌的时候,见面机会少,我们总是在电话里你好哇我好哇地聊聊。那一天,电话是三妈接的,三妈的声音听上去轻快而爽利,告诉我上海政协有联欢活动,有上海市的领导和很多位老艺术家参加。三爸有一段京剧表演,吃过午饭就赶去了。
我满心踏实地挂了电话,告诉爸爸妈妈,上海家里一切都好。对我来说,这四位老人的健康平安,是比任何玫瑰花、巧克力都更实在的安慰。我不能不承认,随着他们年事渐高,我对他们的牵挂里也愈来愈多了些担忧的成分。
晚上,张国立夫妇邀请我们一大帮朋友去家里玩。到了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找我的电话突然密集起来,先是台里找、老主任张朋石找,后来广电部也来了电话,都是一个内容:“程前,你上海的家里可能出事了!”
我知道出事的一定是三爸程之,不然不会惊动到广电部。我急急慌慌地往上海家里拨电话,一遍又一遍,就是没人,我又往芊芊姐家里拨电话,小外甥女哭叽叽地告诉我:“妈妈和外婆都在医院。”
“知道外公怎么样吗?”
“不知道。”
我怕吓着孩子,不敢多问。挂断了电话,急得在屋子里乱转。国立抓着我的手,想让我安静下来,我懵懵懂懂地问他:“国立,你说现在还有去上海的飞机吗?”国立看看手表:“都十一点多了,哪还有飞机呀。你先别急,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十一点半钟,姐姐的电话打过来了。“爸爸没了!”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完全傻掉了,脑子一片空白,没有眼泪,连刚才油煎似的惊慌也没有了。怎么可能呢?他下午还在唱戏啊,“没了?!”绝对不会!一定是在抢救……
我的耳边满是姐姐呜呜咽咽的哭声,国立他们一大群人全都默默地站在周围,屋里静得吓人。
“芊芊,你先别哭,一定沉住气,还有三妈,把三妈保住,”我终于清醒过来,“明天一早头班飞机我就回来,你要冷静点啊!”
我抬起头来,觉得满屋子的人都在晃动。实际上大家都静得像雕像一样,没有一个人敢开口问那句:“怎么样了?”
“国立,你们去玩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费劲儿地挤出这句话,摇摇晃晃地进了另一间屋子。没有开灯。
不,不会的,三爸绝不会这样撒手就走!姐姐一定是急慌了神,人一定在抢救,一定还能救得回来!整整一个晚上,这个固执的念头满满当当地占据了我的大脑,我不相信,确切地说是我拒绝相信三爸会从我的世界里离开。
——那个时刻,我的三爸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上海瑞金医院的太平间了。
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我等待的黎明迟迟不来,我睁着眼睛数尽了那个黑夜的每一次呼吸。
——三爸呀。
大概在五六岁的时候,我问过爸爸一个问题:
“为什么姐姐叫他们十二叔十二婶,我叫他们三爸三妈?”
“啊,从小就是这么叫的嘛。”解答我的问题一向是清清楚楚的爸爸,只有那一次说得含含糊糊。
对于特别熟悉的亲人,小孩子是不大计较称呼的,问题问过也就算了,弄不弄得清楚都没关系。长大以后我才想到,当年这个稚气的问题可能在父亲的心里激起了一个极大的波澜,因为这触及了他们弟兄间共守的一个秘密。
——在我出生十五天的时候,我被现在的母亲从上海抱回了北京。父亲和他的三弟程之约定:这个身世之谜等到我年满三十岁的时候再揭开,但是从小我要称呼我的生父生母为“三爸”、“三妈”。
当时我的名字叫做“程鹏”。到北京以后,爸爸说:鹏字多难写呀,而且名和姓叠韵,叫起来不响亮,改叫程前吧,让这孩子有个好前程。
从此,世界上有了一个名叫程前的男孩儿。
我在这个约定里被两对父母的爱宠护起来,在那个动荡的岁月里平平安安地长大。
但是这个秘密没能守到他们约定的那么久。在我十四岁的那年夏天,因为“四人帮”已经打倒了,不少“文革”里封禁了的老片子重新又拿出来上演,所以造船厂的院子里就像过上了电影节,几乎每周都会放一场露天电影,而且上影厂的片子特别多。每次知道有三爸演的电影,我总是早早地抱着小凳子去空场上占座,面对着空空荡荡的白幕布浮想联翩。
说来也怪,三爸那样一个厚道宽和的人,一辈子演的角色却是反派居多。每次在银幕上看见我熟悉亲切的三爸裹在一个坏蛋的外壳里,我都会产生一种强烈而奇特的感觉,我的眼神既想躲避又想追寻,我躲避的是这个角色,追寻的是我的三爸。而这两者不可思议地融合为一,令我十分迷惑:三爸平常是个声不高、气不急、斯文儒雅的老好人,他怎么会把那些阴险、狡诈的表情涂到自己面容上去呢?
直到三爸过世之后,他的墓志铭给了我一个最好的解答,那是他生前就引为座右铭的两句话:“演戏要生活,生活不演戏”。
——他在生活里见识过的丑恶和卑鄙实在太多了,所以他能够恰如其分地把这种东西刻画出来。但是一旦卸去角色,他的为人依然是那样真诚坦荡。
就在十四岁那年夏天,一帮差不多大的孩子正玩得高兴,我忽然听见有个孩子不高的声音说:“程前不是他现在的爸爸妈妈生的,他爸爸是程之,演电影的那个程之。”
我以为我听错了,回头一看,说话的是造船厂某领导的儿子,他看见我突然停下来,马上就不再说什么了。
在他身边,几个孩子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继而避开我的眼神,不声不响地散开,各干各的去了。
我突然陷入一种空旷的寂寞之中。
——难道这是真的?
三爸的脸和爸爸的脸交替在我眼前晃动,晃着晃着就叠在了一起:都是高高的颧骨,清瘦的脸型,长长的人中底下薄薄的嘴唇,包着有些外凸的牙齿,眼神里都有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亲切,眼神……我忽然回忆起,他们俩长久地、沉默地看着我时,眼神里都有一种特殊的东西。
那种眼神像水银,沉甸甸地滚动着,追逐着我脸上的每一个快乐和忧伤。而当我着意想去回应的时候,那眼神哗地一下就散开了,所有的深情和痛惜却都被掩饰得云淡风轻。
他们弟兄实在太相像了,连看我的眼神都相像得让我心惊。
有一件事突然撞开了我的记
忆:大概从五六岁的时候起,每一次看《红灯记》的时候,爸爸总是搂着我轻声说:
“小久儿啊,你看李铁梅和她的爸爸、奶奶本来不是一家人,可是他们三代在一起处得多好啊,这就是一家人的情形,有情份才能成一家人……”
那些年,除了样板戏也没什么别的可看,一部《红灯记》我看了不下十遍,所有的唱词都倒背如流了,可是每次看到“痛说革命家史”的时候,爸爸竟然反复地说着这么一段话。
爸爸本不是一个絮叨的人,难道他的话里还有什么深意?十四岁的那个夏天,突然开启的记忆电光石火地点醒了我,让我相信了孩子们的传言。
那一天我迟迟不敢回家,一个人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久,心里那种复杂的滋味直到现在也形容不出。我习惯我的父母就好像习惯我自己的肢体一样,这样一种血肉相关的联系与生俱来、与生俱往,我的身体感到寒冷时我自然会加衣眼,我的身体感到疼痛时我自然会抚摸,现在突然有人告诉我:你的四肢本来是假肢,是你在婴儿的时候就换上的——这让我如何接受?!
当我终于走进家门,看见桌上一碟一碗摆凉了的饭菜,看见妈妈脸上的愠色,看见爸爸帮我打马虎眼的笑容……我突然明白了:我对这个事实如此惶遽,只是因为我对我的父母爱得太深。
于是我什么也没问出口。我把那个近乎痛苦的疑团硬生生压紧在心里,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一句。直到今天,我也不愿触及这个话题。当时我并不知道爸爸和三爸的约定,我以为只要我不追问,这段身世就成了永远的秘密。
我觉得自己是从十四岁那个动荡的夏天里开始成人的。在此之前,作为一个孩子,我不管有了什么样的委屈,都是对父母和盘托出,而在这一年我却变得沉默。从我突然撞破的秘密中,我惊讶地窥见了成人世界里的弱,我一遍一遍地咀嚼着爸爸和三爸看我时的眼神,回味着那片深情背后的谨慎,他们默默终守着一个长久的承诺,是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有着一个不禁碰触的地方,他们不敢计较:究竟是生我的父母那种血肉系恋更痛切,还是养我的父母毕生茹苦含辛更崇高呢……
我默默地怀着这个秘密长大。
十九岁那年生日,我回了趟上海,三爸特意给我买了双当时最时兴的咖啡色的、出边的青年式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儿。三爸说:“小久儿啊,你已经是参加工作的人啦,穿新鞋走大路喽。”我捧着那双锃亮的皮鞋翻来覆去地看,这是我平生第二双皮鞋——第一双皮鞋是我上幼儿园时代穿过的,大概还不及这双鞋的三分之一大,谁也想不到这两双皮鞋会相距得这样长。三爸拍了我脑袋一下:“傻小子,你打算扛着它上街呀?穿啊!”
我笑嘻嘻地穿着这双皮鞋回了九江。妈看了,没说什么,第二天我下班的时候,看见我的床上摆了个刚拆封的鞋盒子,里面是一双崭新的皮鞋,黑色的、不出边的青年鞋款式,很洋气,一定是妈专程去九江市里最大的百货商场买的。我很吃惊,明明刚从上海带回来一双皮鞋,三年五载都穿不坏,为什么马上又买一双?这个生日未免过于奢侈了。
“妈,你这是……”我看看皮鞋。又看看妈妈,一脸疑问。
妈没回答我的话,走到我的身边,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欲言又止。我惊疑地望着向来快言快语的妈妈,忍不住问:
“妈。怎么啦?”
“久儿啊,你……你是不是听说什么啦?”妈妈非常艰涩地问出了这句话,把眼睛垂下去。
“听说什么啦?啊……妈!”我反手搂住妈妈瘦削的肩膀,心里“咔吧”一声,觉得一根绷了好几年的弦终于断了,弹得生疼。
“别说这件事了,妈。好几年前我就知道了。”我故意把语气放得平平淡淡。
“你——知道了?!好几年前就知道了?!”妈一下子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我:
“谁告诉你的?”我感到她的肩头抖了一下。
“没有谁告诉我,我听咱们厂的孩子说的,”这次我躲开妈妈的眼神,把眼睛低低地垂下了。
“咱们厂的孩子?我不信!孩子们怎么会知道?”
“×××家孩子说的……”
“久儿,你……怎么没问过?”妈的声音竟变得怯生生的,含着一股涩喇喇的酸楚,好像抹不开舌头。
“妈!”我用当钳工的大手。用力攥了攥她的肩胛,想起小时候我趴在上面睡觉时,这肩膀显得多么丰腴宽阔。
“其实,我们没想瞒你……你爸他们说好,等你三十岁……”
“妈!”我打断了她的话,掉头跑出去,生怕自己的眼泪会掉出来。
后来,这件事情谁也没再提起过。三十岁的生日过去了,我看出爸爸和三爸眼神中水银般的质感更加沉郁,而妈妈和三妈看我时更多了一种让人揪心的怜惜……
我至亲至爱的四位父母啊,给了我生命又给了我成长,给了我善良的秉性又给了我坎坷年代里能享有的最大幸福。而当我终于成人、日子过得渐渐圆满的时候,他们却变得小心翼翼,他们缄默,是怕触动了我的伤情。
我一直期待着能有合适的机会,让我当着四位老人的面终于把心敞开,说出我对他们的感激和爱。
而现在,三爸走了。1995年2月14日,一个猝不及防的诀别突然砸下来。还有那么多的话,我来不及说;那么多的泪,我来不及流。还有那么多的爱,我来不及回报;那么多的心事,我来不及解开……
在那个长长的黑夜里,我一直在心里念叨着从小叫熟了的那个亲人:
——三爸呀!
第二天一早,我乘第一班去上海的飞机,直奔瑞金医院。我近乎执迷地相信:三爸一定还有话要对我说。
几乎同时,哥哥程万夫妇从东京赶回了上海。
姐姐程芊把她两个高大的兄弟拥在一起,恸哭失声。
我从姐姐断断续续的哭诉里听明白:三爸走得毫无痛苦,他唱完了那段京剧,在满场喝彩声里下了台,还吃了一小碗刚煮出来的汤圆,一边笑着和大家告别,一边伸手去够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啊”地一声就倒在了舒适老师的怀里,舒适老师抱住他急急地问:
“老程,你怎么啦?”
这时候三爸已经没有了气息。他的自行车还停在门外,他的衣袋里还装着去美国讲课的机票……
三爸走得匆急,三爸走得也从容。他是在满场喝彩声里谢了幕的,在他坦荡的胸怀里还装着许多爱和希望,他的希望正等待启航。他走得没有遗憾,遗憾的只是身后亲人……
姐姐擦去了眼泪说:
“看看爸爸吧,”我和哥哥默默地跟着她走向了那个安静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人间通往天堂的津梁。
一片纯白的颜色掀起来,我的三爸还是那样安详。
我是到了这一刻才肯真正相信:三爸不会再对小久儿讲话了。
死生异界的这个时分,我三十年深藏于生命的那声呼唤终于叫出来:
“爸爸!”
我轻轻地俯跪下去,抱住三爸
的头,滚烫的泪水流在他冰凉的面颊上:
“对不起,爸爸。在你生前,我没有叫过你一声爸爸……你放心吧,妈妈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
在程之的遗体前,他的三个儿女把手牵在了一起。
一个星期以后,追悼会在上海龙华火葬场举行。
三爸在他的照片上永远地微笑着,像是在感谢这一天赶来送他的故人们。那一天,前前后后来了一千多人,上海文艺界的前辈们几乎全到了,上海市委的领导也送来了花圈。我一直扶着三妈,心里流荡着一种难以言传的苦楚,偶一抬眼,在远远的人丛中,忽然看见了身材瘦小的父亲。
从父亲的眼中,我又一次清晰地看见了那种水银般的目光。
我把三妈交给哥哥姐姐,逆着人流向父亲走过去。
父亲是前两天从广州赶过来的,身上穿着一件我刚刚给他买的黑色羊毛衫。这一次他没有避开我的目光,依旧定定地看着我,我叫了一声“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爸的脸显得那么苍老,每一条皱纹里都锁着化不开的哀伤,他长久地伏在三爸身边,叫着三爸在家时的名字——烩春,那种恸哭,像个毫无掩饰的孩子……
他们弟兄的面容是那样相像,只是爸爸在恸哭,而照片上的三爸在安静地微笑。
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他们俩最后一次笑在一起的面容。
那是1993年10月,全国京剧票友大赛的决赛在北京的前门饭店举行。三爸和爸爸决定合作一段《珠帘寨》,爸爸的一大段二黄,三爸给他拉胡琴。那是爸爸妈妈、三爸三妈最后一次欢乐的聚会。决赛的那一天,是我和三爸主持,在中央电视台一千平米演播厅现场直播。当时不少报纸已经把我和三爸的血缘关系炒作出去了,临到登台的时候,我着实为介绍两位父亲犯了难,幸好谢添老师出了个高明的主意:
“你就说‘我爸爸拉,我爸爸唱,不就行啦?”
我穿着白色学生装走到舞台中央:
“下面请各位欣赏的是京剧《珠帘寨》片断,”我一扬手,“我爸爸拉,我爸爸唱。”
两位父亲的笑容徐徐升起在舞台中央。
那个情景犹在眼前,而现在,一道薄薄的棺木就永远隔开了情真意笃的一双手足。
从三爸灵柩前搀起爸爸的时候,我默默地在心里对他们说:
“父亲,我是你们的儿子。”
(海穹摘自《本色》,作家出版社出版,题目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