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7日
凌晨5时正。万炮齐鸣,天摇地动,战斗拉开了序幕。炮弹似红箭从头顶闪过,漆黑的夜空烧成血红,死神顿时气势汹汹逼来。距离敌人阵地只有300米。我坐在坦克里,心先是怦怦狂跳,后恍惚如在梦中。
山丘起伏、草树杂生的敌人阵地里,火光冲天,尸首腾空,树木飞溅,鬼哭狼嚎,爆炸声惊天动地,残敌抱头鼠窜,正义的炮声,彻底摧毁了敌人的美梦。
步兵成梯形状埋伏在坦克后面的草丛里。工兵、防化兵、通讯兵、救护队、民兵,已进入左右两侧预定地域。很快,进攻冲击的命令传到各辆坦克里。敌人施放电子干扰,无线电耳机“吱吱”尖叫,连长的声音听不大清楚。炮弹上膛,正义填膺,全连10辆坦克做好了冲击准备,随时听令出击。
我们是第一梯队,第一仗打得好坏,影响整个战役。我鼓励坦克里的兵:“大家别紧张。”兵们都默不作声,神色紧张,眼睛紧贴潜望镜,期待着车外出现冲锋的信号弹。
5时30分,三发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连长一声令下,坦克轰鸣着向敌人阵地冲去,炮弹一发接一发地响,机枪不停地扫射,打得敌人抬不起头来。步兵、工兵、通讯兵、防化兵高喊着“冲啊!”潮水般向敌人阵地冲去。我们都非常紧张,完全忘了平时训练的队形和战法,队伍乱七八糟的,只顾一个劲往前冲。冲在前面的步兵成片倒下,没倒下的战士,义无反顾,冒着弹雨继续海浪般向前冲去。
7时15分,敌人1号、3号阵地相继被我军攻占,唯2号阵地的敌人还在负隅顽抗。坦克奉命转移阵地,配合步兵夺取2号阵地。
血染土红,横尸遍山,白刃拼杀近四十分钟,步兵战士撂倒了最后一个敌人,将红旗插上了2号阵地的最高点。至此,连队完成了第一阶段的进攻战斗任务。
10时55分,坦克后撤,在1号阵地左侧转入防御,抗击敌人反冲击。我们在3号阵地的山脚洼地里找到了“302”坦克。“302”被火箭弹击断履带后,弹片又穿透了车体左侧装甲板,再不偏不倚地从二炮手陆大坚的大腿中央穿过。他侧身躺在地上,脸如白纸,伤势严重。连长仔细查看,发现他左大腿动脉、骨头已断,血流不止,已昏迷过去。
连长眼睛一红,很难过地对我们说:“他恐怕不行了,快送后方医院吧。”我立刻叫来四个民兵,把小陆抬上担架,就急匆匆地往后方送。我们一齐动手,接好坦克履带。三排长流着泪把坦克开回连队,加入了防御队伍。
2月18日
兵败如山倒。敌人如惊弓之鸟,往后退缩。连队乘胜前进,追击溃逃之敌。8时39分。坦克搭着步兵连的100名步兵,沿山区公路猛追。靠近一个村庄时,我们不敢大意,因有敌情通报说,该村庄有200余名敌人守卫,企图阻止我追击部队。
坦克靠近山脚,隐蔽待机。坦克连、步兵连的干部集中在一起分析敌情,商议作战方法。连长拿着地图沙哑着嗓子说:“上级要求我们以少胜多,在两个小时内攻下竹林村……”
9时30分,坦克开炮轰击村庄。步兵隐蔽向前运动。喷着红色火舌的火箭弹,准确地击中房屋。随着爆炸声,冲天而起的杂物,在空中飘荡,然后像叶子慢慢落下地面。怵(触)目惊心的景象,让我们愉悦无比。
在密集的炮火和机枪火力打击下,敌人对我们发射几发火箭弹后,就像挨了闷棍的狗,不哼不哈地逃跑了。连长一声令下,带头冲在前面。坦克沿着公路向村庄驶去。步兵见坦克上了公路,也跃起身高喊着向村庄冲去。一会儿,我们就占领了整个竹林村。
这一仗,收获甚大:打死打伤敌军46人,缴获冰雹反坦克火箭2具,机枪7挺,冲锋枪31支,子弹无数,摧毁房屋33间……
我和连长踏着残砖碎瓦,穿过熊熊燃烧的烈火,绕着村子走了一圈。站在村西头的坡地上,我凝神观察,但见村前绿树挺立,田野清新;村后小河流水,牛群品草,村里的鸡、狗、羊在血和火的苟延里自由走动。大自然藐视战争的态度,令我大吃一惊。
“村庄真美啊!要是没有战火……”指导员立即打断我的话:“我的一排长同志,请记住,现在不是写诗抒情的时候,这是战场!”连长也瞪了一眼。指导员的话清醒了我的脑子。我还想说些什么,村东头“轰”的一声巨响,紧接又是一阵“哒哒哒哒”的冲锋枪响。枪炮声把我们吓慌了,我们飞步向爆炸的地方跑去。
走近才看到,“202”坦克被敌人特工队用苏式40火箭筒射中。火箭弹从左边入右边出,穿过了两层装甲板后才爆炸。站在炮塔上的二炮手苏小兵被弹片击穿肚子,鲜血淋淋,肠子也流在外边。卫生员将肠子塞回肚里,紧急包扎了伤口。我们焦急地盼望着民兵担架队赶快来到,可等了30多分钟,发了十几个无线电信号,还是没见到他们的影子。连长急得大声骂娘。
发射火箭的家伙是个特工,60多岁了,黑瘦如猴。他是藏在柴堆里发射火箭的,距坦克只有20多米远。他被我们的步兵战士射中了几十发子弹,头脸都没法看清了,身上那套黄不拉叽的军服,证明他是敌人的特工队员,上尉军衔。
2月19日
6时30分,连队撤出竹林村,隐蔽在一个山凹里。
放下早餐的饭碗,连长就布置保养坦克。
车辆技术状况不容乐观,几乎每辆坦克都有不同程度的小毛病,主要集中在无线电设备上,杂音太大,信号时断时续。这些设备的零部件都是“文革”时期的产品,出厂时就有大部分产品不合格,这怪谁呢?全连官兵克服了种种困难,时至12时30分,车上故障已排除了98%。连长很高兴,午餐每个车分了一瓶大曲白酒。
下午,连队对前段作战进行了小结。连长说:前面的两仗打得不错,大家不怕牺牲,勇敢作战,打出了坦克兵的威风。不足的地方就是协同不够,炮一响,大家都各顾各、各打各的了。下步我们要克服这些问题。
指导员又作了政治动员。
副连长对全连车辆的技术状况作了综合说明。
接着党支部开会,发展了5名新党员,他们分别是:罗均才、梁应明、谢学海、陆大坚、林方。这些新党员都是经过战火考验的,全票通过。牺牲的陆大坚也被追认为中共党员、革命烈士。并根据陆大坚生前的要求,连长向团党委写了报告,同意他的妹妹陆玉芳参军。
下午5时,配合我们作战的步兵战士离开了宿营地。
晚7时,上级正式通知,担架队上不来了,苏小兵由连队看护,继续往前穿插。连长放声大骂管后勤的团领导是没良心没屁眼的东西。
苏小兵躺在炊事班汽车车厢里,伤势极不稳定,肚子发胀,脸青,眼无神,不能进食,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我握着他的手安慰道:“担架队很快就上来了,坚持就是胜利。”他睁开眼睛望了我一眼,又合上眼睛,说:“肚子很痛,很难挨下去。”在场的卫生员听后,默默地在车厢里为他算卦。
2月20日
7时30分,连队出乎意料地接到了战略机动的命令。简言之,就是坦克要绕一个大弯,占领F市郊的石岭镇,插入敌人心脏,阻止敌人后退,协助主力部队全歼F市的守敌。
行程约570公里,坦克孤军深入,没有步兵配合。连长想不通。团长说,想不通也得通,必须按时占领石岭镇。行军路上不但有敌人据点,也有村庄小镇。要越过敌人重重封锁线并非易事。你们只能和敌人斗智斗勇,别无他法。
由于我们早有准备,很快,全连官兵就穿上了敌人的军装、钢盔、腰带等装备。坦克炮塔也用油漆进行了伪装。10名会A国语的战士,安插在行军队伍的前中后位置上,以应付沿途的情况。
坦克准时出发。行的皆是沙土公路,窄得仅能通行一辆坦克。坦克用3档,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行进。路过一山垭口,忽有敌军拦阻。前头坦克一战士把头伸出炮塔,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敌军哨兵挥手放行。坦克加大油门,呼啦啦地冲了过去。连长在电台里讥笑道:“这班笨蛋,蠢才!”
连长在电台里对指导员说:“我们的伪装成功了。”
我发话提醒连长,应该保持沉默,预防敌人无线电窃听。
连长听我这么一说,立刻“啪”一声关上发话开关。
行军途中,无线电泄密,被敌人包围全歼的战例,在二战苏德战场上就有过先例。连长也听说过,平时训练也练过。连长为什么明知故犯呢?我想,大概是部队的心理训练和实战的要求还有差距吧。
石岭镇遥遥可望。坦克停止前进,进行战斗准备。我站在坦克上,用望远镜扫视着镇子,没见到军人在行动,只有居民在街上悠闲地走动,疏而稀。有一辆公共汽车朝我们驶来。我问连长怎么办,连长说,车上有敌人就立即开火,没有军人就放过它。白色的公共汽车越来越近,我们立即回到坦克里关上炮塔门。这是一辆破烂的公共汽车,没一扇玻璃门,车上站满了人,没发现一个军人。车上的人也没认出坦克里有“共军”,几个年青的姑娘和小伙子向坦克招手致意。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直扑镇子,很快就占领了镇政府。我们没遭到一枪一弹的阻击。镇上没有一个敌人。原来,驻镇子的敌军有百余人,昨夜里,他们中了“共军”侦察分队的调虎离山计,傻乎乎地拔寨往南去阻击“共军”了。指导员对镇领导人说我们是M军A师第八坦克团的,在此执行任务,阻击“共军”的侵略。镇领导人信以为真,送米送肉,称兄道弟。这下可苦了不懂A国语的战士,遇到他们问话,只是皮笑肉不笑,懂A国语的战士立即上前解围。
虽然没有暴露身份,但我们还是悄悄地做好了战斗准备,以防万一。
晚上,全连官兵又写了决心书和遗书。
2月21日
8时30分,我们不告而别,撤离了石岭镇。
连队继续往南推进,坦克像逼急的牛,气喘吁吁地扬起一路尘土。越过山村,翻过山岭,约晌午时分,我们被宽阔的白石河挡住了去路。
连长选择了平缓的河床作为坦克的涉水过河地点。为预防万一,两名水性较好的战士,背上氧气瓶,穿上潜水服潜入河里,来回搜索了几遍,没发现敌人埋设的水雷。同时,探明了河床沙石多,淤泥少。
坦克下水后,全淹没在水里,只有透气筒露出水面,喷出黑黑的发动机的废气。连长的坦克带头下了水,后面一辆接一辆,依次顺利地过了河。
连队向前急行军了80公里后,进入一片树林里吃午饭。大家都饥肠辘辘,抓起饼干就往嘴里塞。吃完饭,战士们就打开背包,在坦克装甲板上休息。
我刚打开背包躺下,驾驶员陈胜急急对我说,排长,有人来了。我一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三个人慢慢走过来。他们的枪都倒背着,显然,他们都是敌人的散兵游勇,且毫无戒备,并把我们当作了自己人。
我内心一阵紧张,表面上却装着很镇静的样子。连长跑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露了馅就干掉他们。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战士们做好战斗准备。
三人走近了。他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背着“五六”式冲锋枪,身上脏兮兮的,全是泥巴。为首的是高大个中尉,脸窄,黄而黑。他叼着烟,高大个中尉用A国语叽里咕噜地问我。糟了,我不懂A国语,没法回答,只是苦着脸傻笑,高大个中尉发现了破绽,正欲拔枪,战士们一涌而上,生擒了他们。
处理俘虏是相当麻烦的事。放不得也杀不得,只好用绳绑住他们的手脚,嘴上塞上布,连人带树捆在一起,然后在手和绳间挂上手榴弹。只要绳子松开,手榴弹就会爆炸。俘虏老实得很,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眼里挤出几滴鳄鱼泪。
晚上,我去看苏小兵,他躺在被子里,肚子还发胀,伤口化脓,眼神无力。我安慰他,一定挺住,救护队很快就会来的。他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他们不会来的,你们也不要管我了。”我眼睛一红,拉着他的手说,只要我们活着,就一定带你回去,真的。听我这么说,他眼泪又流了出来。
2月22日
下半夜行军,凌晨,连队隐蔽在大山里。一夜行军官兵们都很疲劳,发动机一熄火,除了岗哨外,大家都静静地躺在地上,或闭上眼睛养神,或默不作声,胡思乱想。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眼睁睁地看挂在松针尖的水珠出神。周围很静,偶然听到“乒”一声响,那是坦克机械经过强烈磨擦后,遇上冷气发出的膨胀声。林子里有鸟叫的声音。
约9点多钟,三排长和两名战士不知从哪儿牵回一头黄牛。我惊奇地问,从哪弄的?三排长指指左侧森林说,那边有几户人家,离这里有三里路,我们偷偷摸摸到那儿,见拴着一头黄牛,四周又没人,就来了个顺手牵牛。
连长说,大家几天没吃肉了,又累得很,既然偷来了,就违反一回纪律,把它杀了吧。
副连长神经兮兮地说,他妈的,老子连人肉也想吃了。
兵听说要杀牛,都来了精神,挽衣卷袖,咋咋呼呼。用匕首捅死牛后,大伙儿又七手八脚,气急冲冲地把牛抬到山泉旁,将牛开了膛,留下牛肚牛胃,肠子全扔掉。指导员说,太可惜了,能不能留下来,放到明天吃。副连长说,明天谁知道怎么样,过好今天算了吧。
我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生姜焖鲜牛肉。二排二车一炮手王通贵,吃饭时偷偷喝了两杯酒,酒使人失去了控制,他碗一扔就哭了起来。
指导员问,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嘛?指导员一问,他更伤心了,抱着头呜呜放声痛哭起来。连长拉起他,拍着他的肩头说,有什么难处慢慢说呀。
“未婚妻跟别人跑了,呜呜,我上前线前收到她的信,心里好难受呀,呜呜,这贱女人,回去我要杀了她!”王通贵边哭边语无伦次地说。“哎哟,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个女人嘛,打完仗回去,还怕找不着。”副连长一副同病相怜的神态。
指导员大声说,上前线前,咱连就有12个战士的未婚妻来了“吹灯”信,她们害怕守寡和终生伴着残废军人过日子呀!我们要坚强起来,勇敢作战,打胜仗立大功回去,让她们瞧瞧!
下午又行军了30多公里,路上没有遇到敌情。天黑前,连队在一个山腰上隐蔽过夜。
山上有毒蚊,全连都睡在洒了防蚊药的帐篷里。
2月23日
凌晨6时出发,坦克一路上披风沐雾,风尘仆仆,官兵们始终处于高度戒备之中。行军42公里后,我们就远远看到了有重兵把守的七星大桥。
坦克缓慢前进,连长在无线电里说,这回恐怕难混过桥了,各车做好战斗准备!
指导员说,能混就混,最好不要暴露目标,他们不一定看出我们是经过伪装的解放军。
连长好像有预感似的,在电台里迅速布置了火力:一排负责摧毁河东碉堡;三排负责摧毁营房和岗楼;二排负责用机枪消灭溃散的敌人。
任务布置完,坦克立即发起冲击,发动机高吭的叫声震动了大地。先头第一辆坦克边走边摇动敌人的军旗。三百米,二百米,“嗖”一声嘶鸣,一发40火箭弹紧贴着从第一辆坦克的右装甲板擦过,险些击中坦克。连长见状,一声令下,坦克同时开火,炮弹一齐揍过去,碉堡、营房、岗楼顿时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紧接着燃起了熊熊大火。敌人纷纷逃上桥面或两侧草地。坦克机枪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猛扫,残余的敌人被纷纷撂倒。
枪炮声持续了30多分钟。
桥上死般沉寂,坦克不敢(贸)然过桥,以防有诈。副连长领着五六个战士跳下坦克扫雷。
不出所料,敌人在桥面上埋了防坦克地雷。扫雷器在路面上一扫,电子警报就“嘀嘀”猛响。防坦克地雷在200公斤的压力下才能爆炸,战士们都熟悉它的性能,两个瘦小的战士竟毫无畏惧,双脚踩上地雷走过去。
坦克上立即又下来几个战士,大家挥锹铲,举镐刨,很快就挖出12颗防坦克地雷。这二十斤重的铁家伙,从桥面上扔下河,没一个炸的,都悄无声息地沉入河里。
搜索了几遍,没发现活生生的敌人,只抓到一个腿部受了重伤的“伙头军”。他躺在地上,一个劲地哇哇求饶,他说他是被拉来做饭的,才来几天,不会打枪,也没害过人。他还哀求给他药,不然他就会死掉。连长手一挥,卫生员立即冲过去给他敷了药。
上了药,这家伙再也不嚎叫了。三排长问,我们穿着你们的服装,还摇着军旗,你们为什么还开枪?他说,昨晚上峰来了电话,说有支伪装成我军的共军坦克很可能经过这里。再说,我们的坦克早就逃跑得无影无踪,不可能有什么坦克打这儿过,因此,你们再怎么伪装,我们也不相信。
这一仗,歼灭敌人27人,活捉敌人一人。缴获枪支7支(有很多枪支碎片,因不成整支,不算战绩)。我们付出的代价,就是二排一名战士的耳朵被敌人子弹射穿,流血不止。
受伤的战士从我身边走过,脸不改色,步不摇摆。“怎么样,没事吧?”我问。“没事,当是做了一回姑娘,被人穿了个小洞,好戴耳环哩。”他风趣地回答。
发给俘虏两包饼干,坦克又匆匆赶路了。
2月24日
行军90余里,靠近了清江镇。坦克冲到小镇跟前,竟没遭到阻击。公路两侧战壕里,也见不到一个敌人,几乎所有的民房都在熊熊燃烧。连长命令,不能大意,不准擅自下车,以防敌人冷枪冷炮。
坦克蜗牛般向镇中心推进,时不时向毫无抵抗的、正在燃烧的民房射击。小镇的居民显然已经逃光,不知去向。黑色泥土铺的小街小巷,遍地狼藉。到处是毛巾、牙刷、衣服、箱子、自行车、缝纫车等杂物。倒塌的房屋露出横梁,正冒着烟。几头公猪竟在坦克的前面,来回走动,好似死人和枪炮声与它们无关。难道动物在嘲笑人间的你争我斗?难道它们不惧怕令人胆颤的炮声?
坦克分成两个纵队向前推进。在十字街口,突然遭到了敌人的猛烈抵抗。班用机枪从电影院楼上楼下、左右两侧射击,“哒哒哒”地响,一条条火舌,像毒蛇吻在坦克装甲板上,“叮叮当当”地响。在急剧爆响的枪声中,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闪,接着“轰”的一声巨响,一发40反坦克火箭弹朝指导员乘坐的坦克飞来。炮弹不倚不偏,击中了电台的天线而爆炸,幸好坚厚的钢板保护了坦克里人员的安全。指导员大怒,命令道:“集中炮火,轰击电影院!”战斗持续了27分钟,电影院里的敌人终于被歼灭了。
经仔细清点,共打死敌人42人,残敌逃向何方,不详。尸体大多数烧成焦黑,分辨不清脸面。枪支全部散落在地,没有一支完好。
电影院挂银幕的下方有一地洞,掀开水泥地板,见地洞黑幽幽的。生怕有诈,人员立即往后退。连长说,放烟幕,把人熏出来再说。
浓烟消失后,也没见一个敌人逃出来。我和小刘穿上防弹衣,纵身跳入洞里。原来并不是什么地洞,而是地下室。令我们惊喜的是,20多平方米的地下室,存放着很多布匹、自行车,还有大米,以及众多的百货小商品。我拿起两盒(100只)手表,出了地下室来到连长面前问连长东西怎么办,连长说一把火烧了。我说太可惜了。连长不高兴,说太可惜,你就背回去吧。没法子,我只好往地下室里扔了个燃烧手榴弹,一会儿,地下室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连长把手表分给全连官兵,大家可高兴了,因为在部队只有干部才有资格戴手表。(后来,大家又依依不舍把表上交了,一切缴获要归公,谁敢不执行纪律?)
2月25日
早上6时,连队接到团长命令,上午评功评奖,下午3时出发,继续行军。
连打几仗,坦克上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官兵们到底有多少战利品?谁也说不准,谁也说不清。连长很严肃地说,各车先上交战利品,再依据作战的表现进行评功评奖。指导员很严肃地说,谁隐瞒不报,贪污论处。头头这么一说,官兵们都老老实实上缴了战利品。
全连上缴的战利品计有:法制自行车5辆,尼龙布47匹,手表347只,手镯5副,金项链30条,钢笔220支,尼龙袜350双,小刀75把,闹钟12只,手枪7支,子弹3000发。
连长拿着一支左轮手枪爱不释手。大家都不吭声,眼巴巴地等着连长说话。可连长就是不说,故意让指导员说。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这些东西能带回去当然好,但眼下作战任务重,带着这些东西妨碍行军打仗,扰乱我们的思想。我看啊,还是一把火烧了。连长点点头,接着说,指导员说得对,金钱都是身外之物,这些东西算个鸟,大家打完了仗,回去好好工作,将来一定什么都会有的,你们说是吧?连长说完,把手枪“啪”一声扔在地上,大伙儿一齐鼓起掌来。指导员大喊一声:“通信员拿柴油来点火!”
大家看着战利品被火烧完,才迈开脚步回到坦克里。我对连长说,战士想得通吧?连长说,想不通的是干部,你小看自己的战士了。
评功评奖很顺利,摆条件,套规定,该立功的立功,该奖励的奖励。三排有个战士因为觉得没评上功,吃了亏,先是和排长吵起来,后又和炮手打架,双方都打得眼青鼻肿。三排长在树下一块平地里召开排务会。我闻讯过去劝解。打老远就听到那战士大声嚷:“他能立二等功,我为什么评不上?说他炮打得准,我不给他装炮弹,他打个鸡巴。”三排长说:“说归说,不要吵嘛,想立功,有的是机会。”我上前拍着战士的肩劝道:“我们几个排长也都没评上功,机会在等着我们呢!努力干吧,你会立功的!”
有气的战士名叫吴金堂,河南人,是个二炮手,哥们气颇重,平时经常和我一块打篮球,话也说得来。他见我说了话,立即软了下来,他转过头眨着眼睛,内疚地低下头对我说,我一时气急动了手是我的不对,但排长也有责任,他没有摆清理由说服我。三排长见气氛好转,当即自我批评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没把立功的理由说清楚,我向你赔礼道歉。炮手也有了高姿态,站起来说,我对他说了气话也不对,我保证今后和他是好战友。我再和小吴说了一些好话。两个人又和好如初,手拉手到树林里谈心去了。
连长指导员赶过来问,怎么回事?我解释说,没事,两个战士吵了两句,没事。三排长赶忙说,啥事也没有,真的,你们放心吧。连长指导员一走,三排长对我说,在营房评五好战士时,评功评奖就不好搞,谁也不服谁,想不到打了胜仗评功也这么难,弄不好评出意见评出事故哩!我开导他:“人都有七情六欲,思想大统一不可能做得到,但思想工作做到家,矛盾就会少些。”三排长叹口气说:“他妈的,现在的兵越来越难带。”
晚上与民兵担架队联系,无线电没有回音。请示团部,团长口气很硬地答复说,只要连队存在,就要带他走,平安地走。若你们把他扔下不管,我就把你们俩送上军事法庭。再告诉你们,现在全师都找不到担架队的影子,据说都走散了,现在谁也顾不上谁了,连长气得胡子竖起来,嚷道:“担架队的领导早够条件枪毙了。”
2月26日
凌晨6时12分,团部传来情报,敌人一个连的兵力(约220人)正向我行军队伍迎头开来,敌人的意图不明。团长决定:连队在路上设伏,一举歼灭敌人。
坦克隐藏在树林里,车外全披上了树叶杂草,10米内也难以被人发现。战斗已消耗了三分之一弹药,连长特别交待,尽可能节约弹药,争取每一发炮弹每一颗子弹都要消灭敌人。
我们守株待兔,等待敌人进入火力圈。
情报像妓女来月经,毫无准头。在坦克里闷到12点还没见敌人出现。官兵立刻松了下来,在坦克里吃饼干谈笑。战士问我说,上面的情报准不准呀?我对他说,敌人也不是傻瓜,难道他不会改变行军时间和路线,他们也学习孙子“敌变我变”的战术嘛。
大家在坦克里,你一言,我一语,怀疑敌情的准确性。太阳慢慢有了力度,照射得装甲板热烘烘的。一向很少说话的副连长突然在无线电里开玩笑喊:“敌人来了。”吓得大家又赶快往瞄准镜看。
下午2时零7分,敌人终于在公路的尽头出现了,约900多人(并非220人),排着两行纵队迈步向我们走来。敌人一律穿黄色军装,头戴钢盔,倒挂着长枪。有的开怀袒胸,队伍的中央还有十几个女的,他们行军的速度很慢,队伍里时不时有人对女的动手动脚,大概是打发行军的痛苦和无聊。
“打!”连长一声令下,火炮、机枪一齐响起来。
战斗持续了30分钟。毙敌27人,重伤13人,轻伤2人,其中女俘虏4人。缴获冲锋枪37支,机枪3挺,手枪20支。
能开口说话的只有两个女俘虏。经审问,她交待说,他们是敌军A师F团B营二连,前往七星大桥接防(就是被我们摧毁的那座大桥),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你们的伏击。女俘虏满脸是血,瘦瘦面脸,眼睛黄而无光。她边说边打手势,瓜啦瓜啦的话只有三排长和少数战士能听懂,我们只能看她的手势和口形,猜测话里的意思。
连长指导员又问了她一些敌人前方的情况,她都一一老实地作了回答。副连长突然插入一句问,你们女的,年纪轻轻的干嘛去打仗?三排长翻译给她听,她说,她们不打仗,是连队洗衣班的人,白天给军官洗衣服,夜里陪军官睡觉。副连长听她说完,故作恍然大悟说,操,你们的军官待遇挺好的嘛。
砸碎缴获的武器,给俘虏包扎了伤口,敷上药后,我们又往前行军。坦克扬起的滚滚尘土,很快就把遗留在公路上的俘虏淹没了。
3月1日
10时20分,坦克行至洞头岭半山腰,遭到了我军的一个步兵连。他们是在遭遇敌人后被打散,迷了路的,好不容易在洞头岭遇上了我们。他们看到坦克以为是敌人的机械化部队,经手旗暗号联系后,才和我们接上了头。
步兵连长说,他妈的,遇上敌人一个团,我们营和他们打了一天一夜,我们和另外两个连队也失去了联系。后来分不清东南西北,就瞎闯,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了你们。连长说,这下好了,今后我们步坦协同,拳头更硬了,完成任务更不成问题了。
步兵连长红着眼低声说,我300多战士,打到这里只剩下60多人了。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配合你们打到预定的穿插位置,要不,我没脸回去见团长、政委呀!
连长问,你们指导员副连长呢?步兵连长沉默一会儿,抬起头说,都牺牲了。指导员见步兵战士一个个破衣碎裤,疲惫不堪,脸面脏不可言,立即通知各坦克,拿出军服和饼干来送给步兵连。
步兵战士吃完饼干后,坐在坦克炮塔外,又向前运动。车外搭有步兵,安全系数大增,坦克以每小时50公里的速度行驶。车上有六个步兵战士,我感到坦克犹如坚不可摧的铁拳。
晚上,三排长正式向连队党支部提出申请,解除了和未婚妻的婚约,理由保密。
3月2日
白天急行军,走的是山区公路,山高路窄,行人稀少,心情的紧张不亚于与敌人交火。
今晚我们在芭蕉林里宿营。四周没有村庄,旁边有一条河。坦克兵、步兵正忙着砍倒蕉树,布置睡觉的帐篷。突然,驾驶员陈胜对我说:“哗!排长哎,你看对岸是什么宝贝。”我转头一看,心猛地跳了起来。妈哟,河对岸的沙滩上,一群少女正在裸浴。她们赤身在沙滩上互相追逐,洁白的身子在夕阳下发出眩目的光。让人想入非非。更令我不能容忍的是,全排的人都放下手上的活,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女们沐浴。我收回目光,对战士们说,大家不要看了,快把帐篷撑起来吧,要不天黑下来就没法铺好背包了。战士小韩说,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大姑娘洗澡,你就让我们用眼光享受一下吧。我眼一瞪,发火道:“流氓!”有个战士看也不看我,立即反驳说:“排长,你也是年轻人,别假正经了,我们又不是强奸妇女。”兵们还是眼睛瞪着对岸的裸体少女。是啊,我25岁的年纪了,还没吻过姑娘哩,虽然一种强硬的意念在强制着自己的欲望,但眼睛还是想多看几眼少女的丰姿。
我的话战士们不理睬,强制他们的行为,也没必要。他们在营区里终年见不到一个女人,打仗了,让他们多看看生下他们的女人是个怎样真实的人,大概也不会错到哪儿去吧。我低下头快手快脚打开帐篷绳,也不再咋唬兵们了。
兵见我有些放任他们,胆子更大了,从坦克上拿下几副望远镜,要看个透彻。放大100倍的望远镜往眼前一举,她们身上的毛孔都能看个清晰。兵们窃窃私语,互相传递着自己看到的神秘。
“看够没有?把头给我拧回来!”我实在受不了他们的放肆,猛回头对他们大吼一声。他们被我的吼声镇住了,赶快放下望远镜,慢慢地向我围拢过来。有个战士胆怯地说,排长,甭发火嘛,我们不看就是了。我又假装恼怒吼道:“别罗嗦,快搭帐篷!”兵这时才清醒过来,七手八脚地解绳,竖桩,打开帐篷。
我知道这两声吼,违背了自己的正常心理,显得声高而底气不足。可我作为一排之长,不能不这样做。在战场上,青春的情欲是不能随意发挥的,因为它关系到生与死,尊严与荣辱,伟大与卑贱。
晚7时左右,两发100毫米加农炮弹落在芭蕉林里,距我连仅300米。炮弹是我军后方炮兵群打的,差点误伤了自己人。
晚8时,苏小兵的伤口在流脓血,肚子涨得像只小鼓,他对自己的生命已经失去了信心。他对连长说,“给我一支手枪,我要自杀,我实在痛得受不了啦。”
夜里醒来,没法入睡,于是披衣走出帐篷。抬头见明月涌出,天地恬静,只有流水在呢喃。
我突然想起,家乡的紫云英已经开花了,田野里该是绿肥红瘦了吧。爸的病好些了吗?妈、弟、妹正忙着在自留地里收获雪豆吧?
日记写作者:植展鹏,曾任解放军某部坦克团团长,现居海南。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