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
民国二十二年立秋这一天的下午,保定城淹没在一片知了的喊叫声中。一辆人力三轮停在了保定西大街艺园斋的门前。一个身着灰布大褂的中年汉子提着一个柳条箱子下了三轮,付了车钱,提着箱子进了店门。伙计杨三忙脸上堆笑迎上来,给汉子让座沏茶。
汉子接过碗说一句:“我找韩定宝先生。”杨三怔了一下,低声答道:“回先生的话,韩老板已经去世三年多了。”汉子惊了脸:“什么?”手里的茶碗险些跌落。杨三又道:“现在艺园斋的老板是杨成岳先生。”汉子呆了片刻,缓声道:“我是北京王超杰,我想见一见杨老板。”说着,就从兜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杨三。
杨三接过名片看了一眼,惊讶道:“您就是王超杰先生啊。您稍等。”又细细地望了王超杰一眼,就进内屋去了。
汉子正是王超杰,人称北方铁嗓,专攻老生。原住北平,后移居天津。王超杰平生喜好收藏官窑彩瓷,凡遇喜爱,不惜重金,据为己有,才称心如愿。如此多年下来,家中收藏有几十件宋元明清的官窑彩瓷,皆是精心收寻而来。民国十八年,王超杰一场中风,愈后,左腿不利落,便不再登台,收入顿减,家境由此渐渐衰落。无计可施,便带着几件上好瓷器来到保定艺园斋,想卖给早年相熟的艺园斋的老板韩定宝。不料韩定宝已经死去三年了,王超杰唏嘘不已,感慨人生无常。
不一刻,杨三引一个壮年男人出来。王超杰打量那男人,瘦长脸,浓眉细目大高个儿,穿一件洋布大褂。那男人小说卷拱手道:“王先生,幸会了。我是艺园斋老板杨成岳。”王超杰起身拱手,与杨成岳见过。两人相对而坐,杨成岳笑道:“不想王先生能来保定,真是保定票界之荣光啊。早年曾听过王先生的大戏,今日竟是有缘在此相见。”王超杰笑笑:“这么说杨老板也是门里人了?”杨成岳笑道:“不瞒王先生,杨某也曾是票友,只是判若云泥,不敢与王先生坐论其道。”王超杰摆手笑道:“杨老板过谦了,门里门外从无高低之别,所谓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并不是虚言啊。”杨成岳笑了:“这便是王先生过谦了啊。”说过这句,便问:“不知王先生到保定有何贵干?”王超杰笑道:“此来真有一件事情相烦。王某有几件古瓷,想让杨先生鉴赏,不知杨先生有无兴致?”杨成岳点头:“不知道王先生手前是否方便?”王超杰道:“王某此番已经带来,就与杨老板接洽。”便打开柳条箱子,取出一摞盘子,放在桌案上,一一摆开,共是六件。门外的阳光扑进来,六只盘子在阳光中灿烂非常。
杨成岳便凑近去细看,看了半刻,便向王超杰点头微笑。王超杰笑道:“这是我多年前从一个落魄商家手里收购而来。地道上品,还请杨老板说个价钱。”杨成岳问:“此乃王先生心爱之物,何故出手呢?”王超杰长叹一声:“不好相瞒,此物果然是我心爱珍藏,无奈生计所迫,只好出手,还望杨老板成全。”杨成岳稍稍沉思,点头笑笑:“本店是小本生意,自我从韩老板手里盘下这店,还不曾多么赚过。王先生这几只盘子十分珍贵,杨某有心无力,实在不好言价了。还请王先生体谅。”王超杰脸上滑过一丝失望,摇头道:“这实在是几件珍品,若不是王某手面尴尬,是不会出手的。”杨成岳笑笑:“买卖不成仁义在,先不说价钱,容我再想想。今日王先生先住下。”王超杰便起身告辞,杨成岳却一定留下王超杰吃饭。王超杰推却不下,便随杨成岳去了保定望湖楼。吃过饭,杨成岳便给王超杰在城内找了一家上等客栈住下,并与店家讲好,王超杰的店钱饭钱都由艺园斋开支。王超杰觉得杨成岳为人十分豪爽。
王超杰来到保定的消息很快传开。王超杰跟不少老票友过去相熟,一连几天,东请西宴,很是热闹。此时住在保定的名琴师张小武也得知了,便扯上杨成岳来找王超杰谈戏。谈了两回,十分投机得趣。
这一天,张小武做东,请王超杰和杨成岳过来吃酒。吃过几杯酒,三人话便多了起来,谈起当年王超杰和韩定宝一同登台的事,恍惚间直似在昨天,都觉十分感慨。
杨成岳笑道:“王先生,当年听您一出戏可真是不易,一张票要卖到十五块大洋。今天能面对面与您谈戏,想不到的事啊。”王超杰摆手笑道:“过眼烟云,想我王超杰当年何曾拿钱当做事情,想不到今日也要靠典当家底过活了。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不堪回首啊。”张小武笑道:“先生现在还溜嗓子吗?”王超杰笑道:“无事时也唱唱,直是不似以前了,好汉不提当年啊。”杨成岳摆手:“王先生莫要客气,我听您的《定军山》,谭派味道十足,胜过谭小培先生。”王超杰大笑:“取笑了取笑了。我那是邯郸学步。”张小武笑道:“今日何不乘兴让超杰先生唱上几段,一饱我二人的耳福呢。”王超杰摇头叹道:“直是嗓子不似当年,别唱败了二位的兴致。饮酒饮酒。”张小武笑道:“超杰先生怎么学会拿糖了呢?”王超杰一怔,哈哈笑了:“如此说,我今日定要出乖露丑了。”杨成岳笑道:“今日就让小武先生操琴,超杰先生再来上一段,让杨某一饱耳福。”王超杰笑道:“二位想听,超杰嗓子也作痒了,那我就干唱几句吧。”张小武忙摆手:“不行不行。超杰先生要唱,取我的胡琴来。”就让下人去取胡琴。
王超杰吸了口水烟,啊呀了几声,亮了一下嗓子,唱了一句: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炸……张小武就抚掌笑道:“我可是亲眼见亲耳听过谭小培先生唱的这出戏。您唱得好,合着眼听跟谭小培先生一样。”王超杰忙摆手:“莫取笑。”下人这时就将胡琴取来了。王超杰对着张小武的胡琴定了音。胡琴响起,王超杰就唱起来:店主东拉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珠泪洒下,提起了此马来历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赠于咱……一曲唱罢,王超杰直是摆手:“直是不及了不及了哟。”杨成岳击掌叫好。张小武收住胡琴笑道:“王先生此唱好有一比,即三伏天吃脆沙瓤西瓜,解渴得很啊。”杨成岳点头道:“珠泪洒下,比两泪如麻好。王先生改得好,唱得也字正腔圆。小武兄的胡琴托腔,过门严丝合缝,悦耳啊。只是唱得稍稍悲凉了些,壮气不足。秦叔宝盖世英雄,一时落魄,壮志不减才对。”王超杰笑道:“杨老板真是研究到家了。只是秦叔宝到了那时,真是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壮志不减也得减了。那店家追在屁股后边讨账,秦叔宝还能有什么壮气?如果真要是唱出壮气来,那岂不是傻气了吗?那时他毕竟不知道后边单雄信能够出来啊。”三人都笑了。杨成岳点头道:“还是王先生讲得入理。”说笑了几句,王超杰笑道:“超杰此次来保定不是卖马,而是来卖瓷器。只是杨老板不肯成交啊。”杨成岳摇头笑道:“非是杨某不肯成交,直是这几只盘子定是王先生心爱之物,一定索价不菲,杨某自然不敢盘价了。王先生还要原谅杨某小店利薄,接不下这批宝贝。”张小武皱眉道:“成岳,今日说到这里,我就要讲几句了。超杰先生这批生意,你若不做,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现在超杰先生有求于你,也恰似当年秦叔宝卖马啊。你何不让些利润,成全他就是,直似做一回单雄信了。”杨成岳沉吟了一下:“既然小武兄话讲到这般地步,王先生,这样好不好,你将那几件东西拿来,我再看看。买卖这种事,我们都要过得去才好。”王超杰笑道:“正是。”就回到客栈去取盘子。
不多时,王超杰拿来了一只箱子,打开,取出那几只盘子。张小武看过笑道:“我直是觉得好看,却不懂。俗话说,外行看热闹,我却是热闹也看不出了。这与饭店里吃饭的盘子何异呢?”杨成岳笑道:“小武兄莫要取笑。”王超杰道:“这是几只雍正官窑粉彩过枝碧桃大盘。”张小武呀了一声:“真正是古董呢。”杨成岳含笑不语。
王超杰一旁介绍说:“这几只盘子尺码有一尺二寸,画工仔细,色彩好,蓝色双圈楷书款,大清雍正御制,不会错的。我当年在天津南市得来也的确不易,那一个落魄商人若不是急于用钱,是断然不会让与我的。”杨成岳饮一口茶,灿然一笑:“王先生既然一定要卖,杨某就请王先生说一句落底的话,您至少要卖多少钱。”王超杰笑道:“一只盘子五百块大洋总是值的吧。我不会再让价的。”杨成岳笑道:“直是再便宜些才好。”王超杰笑道:“都道无奸不商,成岳兄,你果然是个精细到家了。我这些东西都是宝贝,不言二价。五百就是五百。若不是我手面一时窄了,一千大洋也是不肯卖的。”杨成岳想了想,击掌笑道:“那好,明天你拿着这盘子到我店里去,我们当面钱货两迄。”王超杰点头:“如此最好。”便收拾了盘子,装进箱子。
第二天,太阳一尺高的时候,王超杰带着箱子去了艺园斋。进了店门,见张小武和杨成岳已经等在那里。
王超杰笑道:“二位摆好工架,是否还要我再唱上一段助兴。”杨成岳击掌大笑:“王先生猜个正着,正是此意。”张小武已经将胡琴操起。王超杰想了想,就说:“今日就唱一段《奇冤报》吧。”张小武点头。杨成岳喊好。胡琴响起,王超杰唱起:未曾开言两泪汪,尊一声太爷听端详,家住在南阳太平庄,姓刘名安字世昌,奉母之命京都上,贩卖绸缎转还乡,行至在定远大雨降,借宿避雨惹祸殃,那赵大夫妻图财害命我主仆把命丧,还望太爷做主张。
杨成岳击掌叫好。张小武叹道:“我为许多名票拉过琴,今日真是大大地过了一场瘾。真是字正腔圆。好。”王超杰笑道:“也唱过了,就请成岳先生过目吧。”就取过箱子打开。
杨成岳就喊过伙计杨三,一一清点盘子,一共六件。清点过了,杨成岳就让杨三将盘子放到柜上。
杨成岳让账房取过一箱大洋,笑道:“超杰先生,清点一下。这是三千大洋。”王超杰摆手道:“不必不必。”杨成岳就让杨三封好箱子。王超杰起身拱手道:“事情已经办妥,那我今日就走了。我出来时间已经太久,怕是家里人惦记了。”张小武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此一别,不知道王先生何时再来。”王超杰看看二人,笑道:“若是吃不起饭,直是要来的。”杨成岳含笑不语,目光却也有些缠绵了。
王超杰告辞出门。一辆马车正等在街上。王超杰上了车,朝杨成岳和张小武拱手告别。张小武和杨成岳也拱手。杨成岳喊一声:“王先生一路平安。”王超杰听出杨成岳声音有些微微发颤。王超杰心里一热,眼就酸了。
车夫清脆地着了一鞭,那马车便踏着街上的青石板,响亮地去了。杨成岳和张小武直看不到了王超杰,二人转回来,进了店里。
杨成岳盯着那摆在柜上的六件瓷盘怔怔地发呆。
张小武笑道:“成岳,不知道你能赚多少。”杨成岳一笑:“你说呢?”张小武摆手:“我直是外行。但我知道你是生意人,定是要赚一些的。”杨成岳微微点头,猛一挥手,那六件瓷盘竟被掸落,摔在地上,碎了。张小武大吃一惊:“成岳兄,你这是为何……”杨成岳叹道:“小武兄,请随我来。”张小武怔怔地随杨成岳进了里屋,只见里屋的货架上有几只盘子。
张小武吃惊道:“成岳兄,这……”杨成岳叹道:“小武兄,这才是真的。”张小武结舌道:“你是说,超杰先生带来的,是赝品……”杨成岳道:“正是,可惜超杰先生收藏一世,竟被人欺哄,这几件东西顶多值上几吊钱的。我看出王先生心爱此物,便不好说破,谁知他一味强卖,我也只好装痴作呆了。”说罢,杨成岳长叹一声。
张小武皱眉道:“那三千大洋……”杨成岳凄然一笑:“我们一共听了超杰先生两出戏,也就是值这个数了。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送与王先生,也便是用在了去处。”张小武呆住了。杨成岳长叹一声:“超杰先生收藏一世,竟是收藏了许多赝品,真是让人可惜可叹的事情啊。”说罢,就走出房间。
外间屋里,那摔碎的瓷片满地都是。太阳射进来,碎瓷片闪着刺目的光,似乎是王超杰那孩子般的笑容。
杨成岳长叹一声,泪水就湿了满眼。张小武默然无语,转身要走。
杨成岳喊住他:“小武兄,何不操琴,我今天直是嗓子作痒了。”张小武怔了一下,就坐下,操起了琴。杨成岳唱起,苍凉的唱段就灌了满店: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实指望到吴国借兵回转,怎奈昭关有阻拦。
……
琴声如泣如诉,点滴分明,让人听得似在心上锯。琴音滚滚,如风似雨,张小武一把胡琴拉得如痴如醉。
杨成岳直唱得泪流满面。门外已经是秋风一片。
〔责任编辑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