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
我在广州的生活已经进入了第10个年头。广州并不是我所喜欢的城市——为着它的城市风貌:噪声、污染与杂乱;但广州却是我所热爱的城市——为着它的精神价值:那像海一般的市场包容,那像空气一样的选择自由。在我看来,广州并不是中国最有文化的城市,但却是文化最开放的城市。包容比金钱更重要,自由比花儿更美丽。尽管我不断地抱怨它,但它始终接纳着我,认定着我。我对广州的现状并不满意,但却经常感动于这座城市对批评的承受能力。在我去过的那么多地方,很少见到像广州这样,当外地人小心翼翼地对本地人说起它的脏乱差时,本地人不仅不介意,还会加入批评的合唱。他们真实,率直,言语朴素,但他们不爱广州吗?不,假如你让他们离开广州的话,他们马上会说“打死都不去”。我曾一次次地远离它,每年有一半多的周末逃到别的地方,我又一次次地返回它,而且冥冥中越来越觉得今生都会和它结缘。
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一年多来,广州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天在变蓝,水在变清,道路在变宽,广场在变绿,交通在变畅,乱摆乱卖、违章建筑在变少。我到外地去,有的地方官员不无嘲讽地对我说:“你们广州的报纸经常登市委书记打扫卫生的照片、报道,堂堂的市委书记天天当‘扫地书记,还有时间抓城市大计吗?”我辩护说:“广州发展的最大瓶颈就是城市环境不行,居民生活质量和对外来投资的吸引力因之大受影响。城市环境这笔资产就像名牌产品的商标一样,不仅不会折旧,还会持续升值。广州有几个‘扫地书记,不是广州的悲哀,恰是广州的幸运,要是他们个个‘志向远大,整天忙着大搞工业项目、市场建设、商业谈判,那反倒就麻烦了。君不见全国各地,有多少投资几亿几十亿的‘首长工程最终都大打水漂泡汤了吗?美国著名经济学家弗里德曼说得好,‘要把政府的活动限制在一定范围内”。无所不为势必容易胡作非为,江总书记也说‘有所为有所不为啊。广州的书记们放下架子当城市美容师,当城市美化的设计师乃至工程师,说明他们对自身的功能定位有着清醒的恰如其分的认识,他们坚决不当‘政府全能主义的实践者,他们只是‘有限政府,应把有限的精力投到有限的事情中去,‘有形的手只是为了弥补市场缺陷,做‘无形的手做不到的事啊……”
在广州,改善城市环境比招商引资搞几个项目要难得多。以清理违章建筑为例,广州寸土尺金,省、市、区、中央、部队、境外中资机构等各色单位林立,争地造楼都有利益所在,若是给它们方便、特权、灵活待遇则皆大欢喜,若是以城市百年可持续发展之大局为重,以现代化国际化城市规划蓝图为本,而求政令一致畅通,则难矣!广州的书记、市长,实在不好干。
正由于上述理由,我对广州市委书记黄华华、市长林树森等一大批公务员全力推进城市环境“一年一小变”的努力深表感佩,他们的行为可称得上“犯其至难,图其至远”的一大壮举。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我爱广州,也和所有广州人一样企盼“三年一中变,2010年一大变”的到来。但我也深知其难,我们切不可被“小变”冲昏了头脑,以为前面尽是坦途。
第一,广州某些官员对改善城市面貌的重要性、紧迫性的理解还很肤浅,有人是抱着“上面要拆,不得不拆”的勉强心理,能拖就拖,得过且过,领导来检查与不来检查是两个样子,似乎干工作是为了给市委书记看的。还有个别领导本身的认识就很糊涂。广州白云山风景区管理部门执法犯法,违章建筑,新闻界提出批评时,某领导竟然见怪不怪地说:“在我们的社会中,一些人明知道犯罪会触犯刑律坐牢,不还是会犯罪吗?”他忘了一个最起码的道理:强盗犯法我们并不惊奇也不害怕,我们害怕的是本该抓强盗的警察去犯法!
第二,广州此次“小变”能够不打折扣地贯彻下去,与广东省委书记李长春的拍板支持很有关系。李长春新官上任,锐气十足,于1998年7月31日亲自出席广州市的城市建设现场办公会,要求广州用一年时间明显改变“脏乱差”现象,以此迎接建国50周年。可见“一年一小变”既是民生要求,亦是作为一项新任省委书记下达的政治任务来安排的,各级官员、各个单位对“小变”的态度完全可以看作是“讲政治”与否的一种表现。前任广州领导苦口婆心逐门逐户劝告犹不得解决的一些问题,此次能势如破竹,一年见效,不能忽视“李长春效应”与“讲政治效应”之作用。“法治效应”何时能真正在城市管理中生根,这是我们不能不去思考的一个问题。
第三,在讴歌广州“一年一小变”的大量新闻报道中,我注意到许多类似“拆出一个新广州”、“海珠拆除20万平方米违章建筑”的醒目标题,据介绍,到8月底,广州已拆除175万平方米的违章建筑和占道市场。在这一巨大成绩的背后,我却不无悲哀地想到了两个问题:第一,如此大量的违章建筑都是谁盖的?哪些部门和领导批准盖的?如果有些是迫于压力不得不批,那么是谁强迫这些部门批的?能否在报纸上也登一下?没有违章干部的违章审批,哪来违章建筑?!谁才是最大的违章者?违章的根源在哪里?第二,怎样确定“违章”的标准?前面花钱盖,后面花钱拆。遵章违章,前任后任,“章”的标准似乎在不断改变。一任领导有一届任期的“工作重点”,似乎“重点”一变,“章”也就变了。那么,“章”本身究竟何在?究竟何用?我们的市政规划应该广泛地公之于众,讨论于众,宣传普及,以天下人之眼睛来监督。广州这么多年的市政建设问题之所以积重难返,我以为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计划不如变化快”,“规划不如领导话”,缺乏一个高起点、具有超前性、整体性、集思广益、长期贯彻、共同遵守的规划。如果是一任政府有一套规划,以为长官意志就是市民意志,那么整个广州的建设怎么可能很好地衔接起来呢?广州要真正解决这个“章”的大问题,必须按照现代市场营销的观念,组织高水平的独立的专家机构,与政府和各界代表一起结合广州实际,进行充分的市场研究,最后才能给广州定位,并得出一个广州建设的“根本大法”来。
以我10年来的观察,广州的几任领导均为德才兼备之士,可谓人人都是好心美意,但为什么在城市建设中好心加好心却往往自相矛盾导致不良后果呢?恐怕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在城建中,流行的是权大于法不按章办事的无序的人治状态,而不是规范有序唯章是从的理性的法治状态。人人都强调特殊,强调眼前,强调任期内干出多少件事的政绩,各自为政,自成一体,却忽略了城市总体的布局、风格的完善与衔接,终于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屋下架屋,愈见其小”,政绩加在一起,反呈抵消之势。
第四,每一个广州人都是城市环境的塑造者,当此新世纪来临之时,广州那种强调自我、强调个性的文化应该有一个新的提升,要加入群体意识和对公共空间的责任意识。50年代,广州人靠义务劳动建起东山、荔湾、流花三个人工湖和麓湖水库,今人犹在受益。可惜此种情景我们暌违已久了。广州是我家,兴衰靠大家,靠每一个你、我、他。然而很遗憾,在广州,为一己利益而破坏公共空间者大有人在,对待破坏公共空间的不良行为敢于斗争者则少之又少。现代文明素质的提升,是摆在广州人面前的一大挑战。
前途系于哪里
广州要真正有前途,扩而言之,广东要塑造新的竞争优势,取决于全体广州人、广东人的努力。坦率来讲,与其说广东、广州的前途系于一两个开明书记市长身上,毋宁说寄托在一套完善的体制与规则之中——它既包括在广东行之有效的诸多市场经济的制度,还应包括我们正在探索的与社会公共产品(如清洁、安全、环保、廉洁、义务教育、社会保障)相关的一系列新规则;与其说广东、广州的前途系于我们乐观的想象上,毋宁说它寄托在我们对竞争者压力的回应上——上海、北京、深圳、大连等许多城市的建设与管理水平,那里的人民享受到的公共空间质量,逼也逼得广州要一步步往前走;与其说广东、广州的前途系于地方长官单方面的推进和鼓动上,毋宁说寄托在广东、广州人民更进一步觉醒的现代公民意识,和通过透明的公共程序影响政府决策的参与热情上。
竞争压力带来的不断创新要求、具有反思与自我批判能力的群体文化、从上到下对规则的高度重视与一致遵守……这是我心目中广东、广州新的竞争力之源。一个能顺应这种趋势的政府,是值得信赖的政府;一个能顺应这种趋势的地方长官,是人民欢迎的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