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梅
1990年的春天,在常州,那时的我是个很用功的文学爱好者,陆陆续续有些文字见诸于报刊。有一天,有人转给我一份剪报,是一篇散文,题目好像是《梦中的大卫》。文章旁写着几行小字,说是想要认识我,落款是“雨孩——赵波”。
赵波是个全新的名字,以前从未见过。读赵波的文字,是属清新爽口的一类,文字里一种跃动的东西抓住了我,我便顺着这文字给她下判断。我想,这是个喜欢三毛的女孩,她的笔调里有一种很刻意的模仿。她也不是个好学生,数学肯定不及格,她的文字完全是感性的东西,不讲逻辑,很不规范,这样的文字语文老师是不会给高分的,可也正是这种不规范,让她的文字呈现出一种灵动、朴实,一种未经修饰的青春气。我想,她虽然不是个好学生但一定读过许多书,许多所谓的闲书。这种假设判断让我有点喜欢她,自己一向缺乏对“好学生”应有的尊敬。这个赵波虽然不是好学生,但并不缺少自己的判断。
约了赵波来见,地点是我的“风车城堡”,这是常州郊外的一所农宅,未经装饰,四下里透着风。那天晚上,我的城堡里来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孩,高高瘦瘦的,看她走过来就像是有一根竹竿在滑行。女孩的眼睛大大的,但却是明显的近视眼,说话的时候眼睛很专注地盯着人。那个晚上说了点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正下着绵绵细雨。江南的细雨下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给人一种坚韧不拔的感觉。
后来的赵波就经常到我的城堡里来坐坐,她来了最大的好处是我可以不洗碗,属猪的赵波总说自己很懒,但在我的城堡里却显得很勤快,自然是因为我比她更懒。那时节,我的城堡里人来人往,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各色人等在指点江山,她则坐在地板上静静地听着人们的各种奇谈怪论,她是一个难得的好听众,对于别人的故事她是一个很用心的倾听者,从她后来拿来的一些作品里我们能读到这些故事,自然都是经过她重新炮制过的,透着一种赵波味。
那个时候的赵波对于自己的年纪有一种慌张,年轻是一种让她不知如何是好的东西。一方面,为自己的年纪而骄傲,算起来总比别人要多出一段时光,就像对我,不管怎样,她总要比我多出9年的时光;另一方面又觉得缺乏生活阅历,积了一脑袋的梦想在那里,她总说要去流浪,因为有一个三毛的范本在那里,她便想着要为流浪去流浪。1991年的冬天,她终于决定要到深圳去闯一闯,我们在城堡里为她送行,那一次我们都喝了不少酒,喝得人只想笑。我们对赵波说你要是觉得那里不好随时可以回来,我们把自己弄得很悲壮,好像第二天要出门的是我们。
赵波走了,我的城堡里就少了一点颜色,于是每过几天便写封信唤她回来,不知写了多少信,反正她终于又回来了。回来之后的赵波依旧有太多的梦想积在脑子里,总是在不停地做出新计划,她去考空姐,因为近视而落选,又想去……那时的赵波尽管有太多的计划,但有一点很明白,这一切都是为她的文学梦作准备,她在积累自己的“生活”,虽然我对这种积累方式腹诽颇多,但还是敬佩她对文学的不改痴心。再后来我们移居到了北京,而赵波选择了上海作为自己的根据地,我想她选定上海是有充足的理由的,一是有大都市的风采,赵波是个热爱城市的人;二是因为上海有过张爱玲、苏青这样的作家。在上海的赵波一会儿办杂志,一会儿搞公益,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给我们的名片上换了五六种头衔,让人眼花缭乱,她自个也忙得昏天黑地。那时的赵波总是慌里慌张,像是有无数个线头缠在身上,让人觉得她已经忘了自己的文学梦了。
1995年春天,赵波进了上海外语学院开始恶补外语,说是准备出国留学。过不了多久,又接到她的信,说她最后决定还是开始做她的文学梦,她说转了一大圈还只有文学是自己想要的。
这一切我想都和那个叫吴亮的男人有关,对于许多女人来说,选择什么样的男人就决定了她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选择一个艺术的男人,自然必须有一种艺术的生活方式来对应,赵波也是不能例外。只是我有许多时候搞不清楚,最后是赵波选择了文学还是文学选择了赵波,依着赵波这种模样,本是不必走文学这样的绝路的,聪明、漂亮的女孩在各个战场上都可以大显身手的,看着赵波这样的女孩一头扑进文学的怀抱,总让我觉得很悲壮。但也庆幸,有这样的女孩加入文学大军,文学的颜色应该更好看一点了。
1995年春天之后的赵波开始了她的职业作家生涯。在上海龙华的一间小房子里,她开始连篇累牍地生产各种各样的文字,小说、散文、随笔,三年多的时间里出了两本书,写了几十个中短篇小说,写作的范围从小女子的视角而转向一个开阔的社会。勤奋的赵波将一个人全身心地扑进了文学,愣将那个满脸春光的人弄得神情恍惚。好在她的禅性不错,稍事休整,便又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一年之后再见赵波,她的样子几乎没变,但却好像多了一种气韵。吴亮名言,说是有两种男人可以培养出好作家:好男人和坏男人。吴亮当仁不让地称自己是个好男人,伴着好男人的女人自然是幸运的,既有幸福生活又有个人天地。这个时候的赵波,比从前多了一份沉稳和安静,我知道赵波本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但现在却是一副找到了最后归宿的样子,依然整日埋头写作,像个辛勤的农夫,经营着一片新垦地。
以写作为职业的赵波在试着自己的各种本事,她的小说沿着两条路线不断地向前迈进。一类是她作为本色作家的,着力地描述现代都市里的年轻女性的情感困惑,这类文字对她来说是轻车熟路的事。她将自己全身心地扑进去,读她的这类小说时总让我产生一种疑惑,不知道她目前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经常读完她的小说就想打个长途过去,问问她目前的生活状态。我总想,写这路文字虽然很适合她,但是太耗神伤心了。还有一类是她作为技巧作家的,她在试着将自己的描述群体扩大,芸芸众生都是她的描述对象。一篇很受王安忆褒奖的小说《温润童心》写的是两个孩子的世界,而《岁月无痕》则是写漫长的日子给一位老妇带来的沧桑,前者清新而感人,后者从容而坦然。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是看着赵波这个孩子长大的,虽然如今的赵波也算是个有点自己空间的人,我在她面前依旧可以卖卖老,这种感觉让我有点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