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将记得她到死

安顿工作室

一个动作心疼一生

采访时间：1998年4月24日2：00PM采访地点：安顿家姓名：刘判员穑号年龄：42岁生于北京，初中毕业，曾做过副食商店售货员、出纳，某机关食堂管理员，出租车司机，现为个体鲜花礼品店老板。四年前离婚，14岁的儿子与前夫一起生活。

认识刘是因为在她的店里买鲜花，我把名字写在贺卡上的时候，她笑着问我是不是那个"听故事、讲故事"的人。我说是，她就笑，说"我特理解你写的那些人，什么时候我也给你讲讲我"，我们就正儿八经地约了一个时间。

刘的故事很长，从上初中的时候家里穷得没有鞋穿开始，到在打倒"四人帮"的庆祝会上认识她一辈子的第一个异性朋友，到结婚、生子、离婚、开店，很具体、细致，生怕我听不清楚似的，常常会停下来问一句："那时候的事儿，你明白吗?"我说我明白了，她才放心地往下讲。

我们聊了大约一个下午。走的时候，她问我："能写吗?"我说，我最想写的是她讲的初恋那一段。她忽然就有些羞涩起来，很有几分沧桑的脸上漾起少女似的潮红，急巴巴地问"为什么"，我说："我看见你讲那段的时候眼睛一直发亮。"她想了想说："行。"我这辈子碰到第一个有点儿那种意思的男的，是在粉碎"四人帮"那年，我好像才20岁，在副食店当售货员呢。那时候庆祝活动特别多。你别看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可是我天生就崇拜有文化的人。我老是去听各种讲演比赛，那时候时兴这个，找着一个话题就能讲演。我是听众，他是参加比赛的，我还记得他那回讲演的题目，叫"献身火红的年代"。他是那种个子特别高、身材细长的人，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挺斯文。到现在我都能想起他说话的声音，特别洪亮，有一种激动人心的力量......怎么说呢?就是特别有煽动性吧。我不骗你，就是现在，我只要听声音就能分辨出来是不是他。

刘的眼光暗淡下来，说这个人"好多年前就不联系了"，而且她很奇怪，怎么"大半辈子遇见那么多没用的人，想碰见的那个就怎么也碰不上"。

其实我们俩真的没什么，你想想，人家能参加讲演比赛，能看上我一个售货员吗?后来他来商店买东西，我就不让他排队,我知道他要参加高考，需要时间复习功课。只要看见他排在别人后头了，我就招呼他，问他买什么，然后走到他那个位置收钱。

刘的脸红红的，那种小女子似的模样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她自我解嘲地笑着。

你知道过去商店那种柜台吧?我就这么点儿权力，就能给他行这么点儿方便。我从小长在那个居民区，都是老街坊、老邻居，没人对我有意见，而且，那时候，售货员哪儿听得见什么意见啊?!他可能也觉得我是有意对他好。有一天他来买肥皂，就他一个顾客，就我一个售货员，他买完了东西不走，站着看这看那，半天，过来跟我说："以后你别先给我拿，我多排一会儿没关系，还能多看一会儿......"他说完就走了，我的心都快要跳到外头来了，他想多看一会儿什么?这么小的一个商店有什么可看的?我其实心里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每次都是那么看着我，我一发现，他就回头看别的......

后来，他还是到商店来，老是在快关门的时候，有一搭无一搭的，有时候买东西，有时候就什么也不买。有一天我下班的时候正好下雨了，他站在商店的后门外面，我一出来，他就说："我送送你吧。"那可能是我们俩这辈子最近乎的一回，一起打着一把伞。没有什么话说，我特别紧张，一只手攥着书包带，手心里全是汗。他说他要考大学，他们家就他一个儿子，全靠他了。

我那时候其实就知道我们俩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发展，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也想上学，可是我没条件，我不上班，下边三个弟弟就都甭念书了。说实话，到现在想起那天我心里都不舒服。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可能也是特别矛盾吧。我到家的时候，他抬起手来把我的一绺头发别到耳朵后头，这么一个动作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有点儿心疼......

后来他还是来买东西、排队，再后来他真的考上大学了，不怎么回家，我就见不到他了。后来我当了出纳，不用在前头站柜台了，我不知道他来没来过。

有时候我觉得人的很多东西都是命里注定的，该有就有，该没有就没有。但是，没有这样东西不要紧，至少你还可以去幻想你得到了，我就经常想到这个人，特别是我还没离婚、正跟我前夫闹的时候，我特别想念他。我不知道假如我当初嫁的人是他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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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记旧日珍藏

采访时间：1998年9月15日9：00AM采访地点：大连开发区东方大厦602＃姓名：谭判员穑耗心炅洌30岁大连人，某专科学校毕业，现为某合资公司业务员。

去大连之前，我就把从这个城市发来的所有读者来信全部整理了一遍，谭的信也在其中，他说他非常希望有一个时间，或者通过电话，或者通过"其他方式"，跟我"探讨一下有关女人的嫉妒心"。

把谭约到我住的酒店那天，因为颈椎疼痛，我的脖子始终歪着，样子颇似闹钟的"差五分六点"。谭一个劲儿说："我真是不应该在这种时候让你听我唠叨。我尽量快说，说完就走......"我想，这是一个很细心的人。

谭说的"女人的嫉妒心"是指他的妻子，他说妻子总是认为他"旧情不断"，那个"旧情"，其实是他的初恋，也是最近还得到过他的帮助的一个"不太幸福的女人"。

......其实我认识她比认识我老婆要早很多年。高中的时候我们就在一个学校，不在一个班。咱们这个岁数的人，上高中的时候已经开始看琼瑶小说了，对爱情，说懂也懂，说不懂也不懂。下课的时候，我们一帮男生站在楼道里，排成一排，全都靠着墙，给从我们前面经过的女生打分，就是起哄吧，看哪个女生长得最顺眼、气质最好，闹归闹，但是没什么坏心眼。她是我给打的分最高的女生，别的男生不以为然，就开玩笑说我看上她了。当时她是另一个班的学习委员，我在我们班也是属于学习好的。后来，考大学的同学重新组合，我们俩就在一个班了。

我觉得我不是被女孩子的长相吸引的那种人，虽然说我也知道跟漂亮女孩子在一起赏心悦目。她的气质很特别，但是绝对不是漂亮，我欣赏她是因为她学习特别拼命。她有一种一定要出人头地的愿望。我现在也认为，男人找老婆应该找那种本分、踏实的女人，用不着有什么宏图大志。但是，那时候，我欣赏她的那种精神。

我是从别人那儿知道关于她的事儿的。她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带着她再婚之后没有几年也去世了，等于她是跟着继父长大的。继父是工人，经济条件也不好，但是据说对她倒是很好，也没有再结婚。所以她不要命地要考大学，主要是想改变他们父女俩的处境。我知道这些以后就更觉得她是个优秀的女孩子。我那时候也是挺执著的，一心想为她做些什么，我把我父母千辛万苦给我借来的复习资料都给她了，她用完了之后再还给我，可是我根本就来不及做就又得还回去，这些她都不知道。她的成绩越来越好，我一直在中等偏下的水平，但是我不后悔。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什么感谢的话，每次我给她那些资料，她就深深地看我一眼，这一眼就足够了。

高考的结果是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我上了一个本地的专科学校。开学之前的那个假期她一直在沈阳她舅舅家，快要开学的时候，她回到大连，我们见了一次面。那天她说她特别感谢我，我当时就知道我们俩一辈子都不可能了，我已经不在她那种出人头地的理想里面。但是，我不后悔，她毕竟是我一生第一次真正动心的女性，而且她那么艰难地活着，帮助她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去北京上学以后，我就没见过她。后来同学说她真的过上了好日子，她嫁给了一个外籍华人，而且有了一个小女儿。我心里有点儿发酸，但是还是为她高兴，一个拼命要追求幸福的人，应该有好结果。

谭停顿了片刻。

再见到她，是在去年，我的儿子已经一岁了。她带着女儿回到大连，她的丈夫跟她离婚了。我们是在星海公园碰上的，我陪着一些客人，她带着孩子。我觉得她的样子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就是有点儿憔悴。那天我们互相留了电话，没来得及说什么。但是，我发现我心里藏得特别深的东西又被她拉起来，怎么也放不下。

是我主动给她打电话的，她说了她的情况，而且她没有工作，靠离婚之后她前夫分给她的一些财产生活。她没有表示任何需要我帮助的意思，但是我就是想帮助她，就跟高考的时候一样。我希望她好，一辈子都希望她好，虽然她实际上跟我没有任何具体的关系。

我帮助她在大连找了一份工作，有时候我抽空去看她，跟她和她的女儿一起坐一会儿，没有更多的，看着她开始变得开心起来，我觉得很满足。

人大概对自己一辈子的很多第一次都是有特殊感情的，有时候我想，这就是我的初恋，没有任何结果，可是我还是在心里维护她。

女人可能跟男人不一样，我老婆就不这么认为。我把什么都告诉她，她先是说我傻，帮助别人结果牺牲了自己，而且是鸡飞蛋打。我没跟她分辩什么，自己心里的东西，我觉得美好就是美好，我不太在意别人怎么说。但是，我可能是太傻了，我把找工作这些事情也跟我老婆说了，而且说了她就在大连。这下坏了，我老婆如临大敌，疑神疑鬼，就觉得我们俩有事儿。我怎么解释她也不相信。你说，过去我们那么好，都什么事儿没有，如今，各自都是过来人了，还能怎么样呢?我只不过就是放不下年轻时候的那种美好的回忆......

神雕不是我的侠侣

采访时间：1998年10月24日9：30AM采访地点：《北京青年报·青年周末》办公室姓名：许判员穑号年龄：20岁生于北京，按部就班读完小学、初中、高中，现就读于某大学英语语言文学专业。

许应该算是那种比较漂亮也比较时髦的女孩子，一头卷曲的长发闪烁着浓浓的酒红色。坐下的时候，极短的裙子显得越发短小，她在我的注视下跷起二郎腿，很为自己的身材自豪的样子。

许在电话里一直说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但是，当她真正和我面对面的时候，她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像所有她认为可以说给我听的事情都"不怎么重要"。

我们一人一杯柠檬茶对坐着，有一种无所事事、无所适从的感觉。

还是许先说话，她说不能让我"大周末的白来一趟"，"我总得让你听我说些什么呀"，于是她决定给我讲讲她"喜欢过的第一个人"。

我说不上来，我的初恋究竟是属于哪一个具体的人的，如果说第一次从心里喜欢一个异性就算是初恋的话，那我的初恋就太不现实了，我喜欢的第一个人是一个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你喜欢金庸吗?我点头，她高兴得双手一拍："太好了!那我跟你说话就不困难了。"你肯定猜到了，我说的是杨过，《神雕侠侣》里面那个人。我觉得那是男人的典范，侠义、勇敢、有责任心，对喜欢的女人忠贞不渝。我14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这本书就可以说是爱上他了。我想我一定要等到有这样一个人出现才谈恋爱。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觉得我挺幸运，但是也挺不幸。幸运的是我真的碰到了一个我想找的人，不幸的是这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属于我。

我上高二的时候，班里来了一个新的英语老师。他长得不算高大，但是非常精干，尤其是他的眼睛，我觉得就是从他的眼睛里，我明白了什么叫做钩魂摄魄。据说他是外语学院的高材生。他第一天到我们班来的时候，班长喊"起立"，我因为眼睛近视坐得很靠前，站着看着他，我心里就在说："一直在找的人来了。"就是从他开始，我拼命学英语。几乎每节课后我都会有一些问题问他，他从来都是特别耐心。他跟别的老师不一样，别的老师下了课就走了，他从来都是擦完黑板才离开我们教室。经常是那样，他一边擦黑板，一边给我解答问题。我看着他的手在黑板上一划一划的，听不见他说什么。等我再把相同的问题提出来的时候，他笑笑，重新给我讲一遍。

好多人说谈恋爱会耽误学业，但是我没有，相反，那两年我的功课突飞猛进。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这个年龄的人，是觉得我们早熟还是觉得我们不懂得负责任?但是我自己认为我们这代人最大的优点和弱点都是特别敢做敢为，从来不顾忌周围的人怎么看。我就是。我觉得人是为自己的幸福活着的，所以，自己认定了什么就应该去争取。在任何方面都是这样。

高三的时候，功课开始特别紧张。人在那种环境下感情也特别脆弱。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晚上复习完功课、父母都睡了的时候看《神雕侠侣》，把写杨过的地方温习一遍，我觉得那就是我的老师。

我是在熬到高考结束后才决定跟他表达的。我记得那天是他在学校值班，我事先就侦察好了他什么时候在。当时是夏天，我骑自行车去学校，风从耳朵边上呼呼地吹过去，可我还是出了一身透汗。到了学校，我像美国电影里演的那样把车放倒在传达室门口的一棵槐树底下，就往教导处走。他就在教导处值班。

从传达室到教导处连三分钟的路都没有，但是对我来说那就是一辈子唯一的一条路了。可是，在门口，我傻了。他背对着门，正把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写字，他们俩离得要多近就有多近。我傻站着的时候他回头了，笑着冲我打招呼，问我干什么来了，分数还没出来呢。我觉得那是我长这么大最失态的时候，我问了一句我根本没有资格问的话："她是谁?"这时候女孩子也回过头来了，比我要老很多，当然了，他就比我大很多嘛。他说是他女朋友，来陪他值班的，是另一个学校的老师，也教英语。他说这些话一点儿也不尴尬，是啊，人家凭什么尴尬?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学校的。但是那天我是骑飞车回的家，差点儿让汽车撞死。回家我就关在自己屋子里，把写杨过的书一点儿、一点儿全撕了。

许忽然笑起来，说"金庸知道准得急"。一句玩笑，她恢复了常态。

我预演了多少遍的美梦就这么完蛋了，憋了两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

我上大一第一学期的时候，终于给他写了一封信，我说："你知道你曾经是一个女孩子的梦想吗?你知道有些话你一辈子也听不到了吗?那些话本来是我准备好了，要用一生的时间跟你说的。"我还买了一套新的《神雕侠侣》一起寄给他。

许低了一下头，旋即又抬起来，向后微微仰着身子。

但是，我最后也没敢写上我的名字。我觉得他应该知道是谁。为了他，我再也没回过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