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春芽
欧洲有条谚语:“一颗善良的心就是一桌永恒的筵席。”20多年来,我惶惶不安的心里就一直装着一席永恒的筵席。
27年前,在那个黑白颠倒的疯狂年月,我被分在“黑五类子女班”读书。说是读书,其实哪有什么书读,一无老师,二无教材,简直就是蹉跎岁月,浪费光阴啊。不久,总算分来了一位老师,是个“有历史问题”的广东籍人。这样,我们“黑五类子女班”又多了一位“黑五类老师”。
老师姓邝,40岁左右年纪,小个子,背微驼,消瘦的脸庞上架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走路轻飘飘的,好像身体没有重量。一看就知道是一位身心俱受创伤的人。第一天上课,老师就抱着一大摞白纸匆匆来到教室。“白纸?画画吗?”正当我们感到纳闷的时候,老师说话了,语气带着浓重的粤腔:“同学们,我们这个班是没有教材的。没有教材怎么办?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抄!”
“抄!”同学们一阵愕然,议论纷纷。
“对,抄!”老师语气很坚定,和他那看似轻飘飘的身体成反比。
听着老师坚定的话语,我们这些同学周身顿时鼓起了力量,花了几周时间,坐在红砖凳上,我们终于把教材抄出来了。大家捧着自己一笔一笔亲手抄出来的教材,是多么愉悦,多么自豪啊!
一次,“革命子女班”的同学、革委会主任的儿子窜到我们班来,见到我们的手抄教材,先是惊讶,后突然抓起几个女同学的手抄本就往水沟里抛。女同学急得哇哇大哭。邝老师来了,他扑上去,奋力抢救那些宝贵的“落水物”。那小子竟飞起一脚,把老师踢倒在沟里。我们愤怒了,天不怕地不怕地一哄而上,将他揍了一顿。事隔不久,老师被解职,遣送回家了。我们都哭了:老师啊,是我们害了您。
老师走后不久,我们就收到了他给全班同学的来信。展开一看,原来是一道道誊写得整整齐齐的习题。末尾用朱笔写道:祝学习好。
以后,老师寄来的习题,我们认真做好寄给老师批改,老师批改后又从远方寄来,并一同寄来新的习题。就这样,鱼雁往来,彩燕飞梭,老师在信封里教学,我们在信封里读书。我们这些“黑五类子女”就凭着这位善良的“信封老师”的辅导,完成了高中的学业。
假如用人们常用的那些词汇——蜡烛、人梯、灯塔来形容比喻我们的老师,我总觉得是不尽内蕴的。
学生对老师的情谊如何才能说得清楚呢?我想起了美国作家密契纳的一件轶事。一次,名闻遐迩的密契纳接到总统约翰逊的邀请函,请他参加仅仅128人的白宫高级宴会。密契纳给约翰逊总统写了一封复函:
“三天前,我已经答应出席中学老师的欢送会。
“我知道,您见不到我,会无所谓的……但老师见不到我,却会很失望的。”
密契纳用生命体验告诉世人:老师比总统重要。
当自己被命运打倒的时候,当权势者剥夺他的教育权利的时候,他仍然以坚强的意志和充满爱心的生命死抱“教育”不放。没有教材,他用纸抄;没有讲台,他用信封……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比这样忠诚、善良的老师更值得尊敬、信任、爱戴和怀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