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飞
在莫斯科市中心尼基塔门附近,有两座毗邻的作家故居,一是高尔基故居,一是阿·托尔斯泰故居。它们的主人都是苏联文学界最显赫的人物。
从后门走进高尔基故居,首先见到的就是门厅里的大理石楼梯,楼梯口立着一座巨大的海蜇状落地灯,楼梯宽厚的扶手被雕成翻滚的波浪,宽敞房间里的壁炉、窗台和门窗的边框等,也都雕刻成各种弧线形,显得十分优雅。这样的风格,似乎与高尔基的个性不相吻合。果然,在一楼东侧的两个房间里,就可以看出与整个建筑的格调相异的另一种陈设。这里是高尔基的办公室和卧室,博物馆说明书上说,这里“只有必需的东西”。高尔基的写字台是特制的,又高又大,且无任何“附件”,就像一张乒乓球桌,办公室里仅有的贵重摆设,就是一张中国供桌,两只中国方凳和玻璃橱中众多的东方小雕像。据说,高尔基本人很不喜欢这座豪宅。高尔基的秘书曾先期回国挑选住所,高尔基在当时给秘书的一封信中写道,他不想住到“宫殿”或“庙宇”中去。但后来,不知是秘书的主意还是官方的安排,高尔基1931年5月14日在莫斯科白俄罗斯车站下车后,就被直接送进了这座住宅。而高尔基本人则一直不承认这个别人替他选定的“家”。
当时,这里无疑是苏联文学的圣地:斯大林曾来到这里,与高尔基一同“定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作协筹委会的人士经常聚会这里,直到苏联作家协会正式成立;众多的苏联作家来此拜访,成千上万的读者来信被送到这里;高尔基在这里完成小说巨著《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在这里编辑多种文学杂志和丛书,在这里修改文学青年的作品……然而,置身于高尔基的故居,我似乎又窥见了高尔基生活的另一侧面。高尔基被迫住进了他所不喜欢的家,这似乎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高尔基当时肺病很重,他甚至连住所中的二楼都很难爬上去,就其病情而言,他更适合住在阳光灿烂的意大利,而不是寒冷潮湿的莫斯科。但是,政府和人民的热望将他留在了这里。与豪宅一同赐给高尔基的,还有空前的礼遇和崇高的社会地位。高尔基回国时,在莫斯科的白俄罗斯车站刚步出车厢,就被人抬了起来,而抱着他的一条腿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当时苏共政治局常委之一的布哈林。那时,高尔基竟时常被与列宁相提并论,他的名字被用来命名城市、街道、公园、学校、工厂等公共场所,这一切像豪宅一样终日包围着他,笼罩着他。高尔基不热心享受,同样也不热心功名,他曾多次表示不愿担任作协主席,就像他不愿接受“房主”的名分一样。但是,高尔基敢于批评革命时期列宁的过激,却不敢拒绝和平时期斯大林的赐予,个中的原委是值得品味的。
走出高尔基故居,穿过一道低矮的铁栅栏,就来到了阿·托尔斯泰的故居。这幢房子原系里亚布申斯基豪宅的附属建筑,属“配殿”、“侧厢”一类建筑,从前可能是管家、厨师等人的住处。历史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让从前的流浪汉高尔基住进主人的房间,却把世袭贵族阿·托尔斯泰安排进仆人的住所。看了阿·托尔斯泰的书房,你会觉得,经历和环境造就的生活趣味,即所谓的“阶级烙印”,往往是很难改变的。高尔基在豪宅中安置一个简陋的卧室,阿·托尔斯泰却在侧屋里营造了一个豪华的书房。阿·托尔斯泰书房的墙壁上挂满各种东西,有彼得大帝和普希金的面膜雕像,有年代久远的名画,有中国的瓷盘;室内的家具也琳琅满目,仅书桌就有4张,据说作家生前是这样写作的:先站在墙角的高桌边写初稿,然后在摆放打字机的桌边坐下,打出清样,再坐到壁炉前的小圆桌前阅读、修改打字稿。而窗前的大写字台,则是他整理文稿、书写信件、阅读报刊的地方。就是在这里,阿·托尔斯泰写作了长篇小说《彼得大帝》、《俄罗斯性格》等著名的短篇,还写作了许多激昂的战时政论文。
从阿·托尔斯泰书房朝外望去,正好可以看到高尔基卧室的窗户,不知写作之余的阿·托尔斯泰踱步到这窗边,曾有过怎样的感触。阿·托尔斯泰与高尔基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前面提到的高尔基书房中的中国家具,就是阿·托尔斯泰与高尔基的妻子一起送给高尔基的礼物,高尔基去世后,阿·托尔斯泰继续关照高尔基的家人。我甚至怀疑,阿·托尔斯泰选择在此居住,或许有着某种守护的意味。阿·托尔斯泰在高尔基之后长期担任苏联作家协会主席,他在苏联文学中的地位,固然主要是由于他本人的天赋和成就,但他与高尔基的亲密关系无疑也起了作用,除此之外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在新的社会中采取了一种明智的生活态度,在阿·托斯泰的故居里,我似乎能感觉出,作家当时生活得非常谨慎。作为一位出身大贵族的作家,他没有像纳博科夫那样,始终怀念往昔,玩味高雅;作为一位归来的流亡作家,他没有像茨维塔耶娃那样,张扬个性,最终碰壁于新的现实。他的故居像是刻意选定的:既紧紧依靠着中心,又心甘情愿地躲在相对僻静、次要的一隅。
先后走进这两家博物馆,我在分别阅读,体味着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生活……
(克盛摘自《环球时报》1999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