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海
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有悠久的历史渊源,但它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却是本世纪以来的事;在这之前,是谈不上专业的古典文学研究的。这样说,并非出于我们将19世纪以前的人都归之于古人,从而抹煞了他们也有自己的传统与当代,而是指在前人的观念里,传统与当代本就不分畛域,鉴古即所以察今。请看:一部《诗经》流传两千年之久,传笺说解多如牛毛,而尊之为"经",追索其微言大义以经世致用,终始一贯,这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古典文学研究吗?屈原作为民族文学史上第一位大家,后世评说纷纭,汉代即有刘安、司马迁、扬雄、班固、王逸诸人各执一词,争来争去,不就争的时人心目中的人格规范吗?下而及于明清诗坛上宗唐宗宋、宗盛宗晚、宗李杜宗王孟种种主张,谈论的是唐宋,着眼的则是明清人自身诗歌创作的取向。这些情况表明,在我们先辈的文化视野里,传统不光是传统,它有力地介入了当代,于是对传统的认识也就同当前的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紧密相结合,没有必要作进一步区分了。
古典文学研究开始形成其专门性领域,或许可以溯及本世纪初林传甲、黄人等有关中国文学史的早期著述,不过那也仅就材料框架的设置而言,并不等于树立了明确的学科意识。只是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生,尤其"文学革命"口号的提出和新文学创作实践展开后,古典文学(当时称"旧文学")才被视为有别于新文学的一种独特的文学范畴而区划开来,对它的清理和反思方足以构成一门别具内涵的独立学科。从这个意义上说,古典文学研究是20世纪"文学革命"的产物,其学科对象与范围由新文学的诞生而取得基本的定性。
"文学革命"促成古典文学研究的专门化,但"文学革命"又是以"革"旧文学的"命"为职责的,这不能不给本世纪以来的古典文学研究带来影响,造成它的一些特殊的倾向。最显著的有这样两个方面:一是它的批判性,即注重用批判的眼光来审视所研究的对象,努力从中搜索其不符合现代精神和现代人生活需要的方面,予以否定性评价和公开的扬弃,这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标榜的"反传统"直到建国后用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贯串文学史的做法上,都可以得到佐证。当然,"五四"文化人并不一味反传统,鲁迅的心仪魏晋风度和彰扬民间文艺,胡适的发掘、建立"白话文学"统系,周作人的偏嗜晚明小品及性灵思潮,皆为人所熟知,但严格说来,这只是借助于传统中的非主流文化以颠覆其主流文化的策略,未能改变其反传统的实质,正好比后来的文艺政策里虽亦有"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说法,而在"愈是精华,愈要批判"的极左路线导引下,"破"字当头自是天经地义,无所规避。研究工作中的另一个特点是它的疏离感,即不再积极地援引传统以面向当代,而是听任二者分流,致使传统日渐沦为已经消逝了的历史的一部分,对它的考察和研究也便带有清点遗物,摩挲古玩的性质。胡适当年提倡"整理国故",开了这个风气,而后各种辑佚、校勘、考据、笺注以至史料的集成、史实的编排,实际上都是沿着这条路子走下来的。
批判和疏离,源出同一个根子,即中国新文化与老传统在特殊历史条件下的某种断裂(非完全断裂),但二者表现形式不一,产生的结果也很有差异。如果说,过激的批判,特别是政治性批判曾给古典文学研究带来许多不必要的损伤,那末,疏离化的考察与资料实证工作,由于解脱了以往盛行的传统与当代的纠葛和与此相关联的种种门户歧见,反倒能促使研究者较为平心静气地对待其所研究的对象,并尽可能地作出切合实际的观照与判断。本世纪在文学遗产清理方面的重要业绩,正是靠这种方式获得的。尤其晚近一二十年来,在思想解放的大背景下,政治批判的倾向愈益淡化,实证性研究广泛展开,它成了古典文学领域里的显学,支配着一代人的学术观念与风气,有目共睹。
实证性研究为古典文学学科建设打下切实的根基,本身也有继续拓展的余地,进入新世纪后,仍将构成研究工作中强劲的一翼,当无疑义。但它是否足以概括古典文学研究的全部内容呢?或者说,在弄清事实的基础上,还有没有别的任务等待我们去实现呢?科学活动讲求的是"实事求是",它以"实事"为起点,更以"求是"为目标,这个"是"指的是"实事"中内蕴的意义所在。所以我们不能停留在观察和收集事象材料的阶段,而要透过对事象的分析与综合,把握其总体关联,探究其内在意蕴。"整理国故"若仅限于将"国故"当作历史遗物予以收录、登记,是达不到这个目的的。要意识到它同时是一种活生生的资源,具有可供开发和利用的潜能,一旦释放出来,会发挥巨大的社会功效。这就要求我们的研究工作从初步的"清点遗物"转入进一步的"盘活资产",真正用活用好这笔精神财富。
还需注意到,近百年来因社会变迁而推动的文化转型,其重心已经由革命转向了建设,即由破除旧观念、旧习俗演进为确立新思想、新文化,而民族新文化的建构断然离不开对传统资源的摄取与改造。据此而言,过去一段时期里传统与当代之间的疏离乃至对立的关系将会有很大程度的改变,传统会愈来愈积极地面向当代,切入当代,参与当代文化的有机构成,对此要有充分的准备。这决不意味着古典文学研究又将回复到19世纪以前那种与当代创作、批评漫然无分的状态。不仅学科分流乃大势所趋,而且传统与当代文化之间的异质性存在,也使得直接移用传统于当代实践罕有其可能性,比如说,难以设想今天的新诗创作和批评仍限制在宗唐、宗宋的范围内寻找矩眐。尽管如此,传统和当代的内在联系毕竟是割不断的,传统孕育出当代,当代脱胎自传统,它们在历史的长河中原是互相通贯。作为过去时代的遗物,传统中确有不适应现时代发展需要的一面;而作为历史演化的基因,又必然包含民族生活以及人类生存的普遍性经验在。总结历史的经验,用为建设新文化的借鉴,促使传统与当代在更高层面上的结合,或许将成为下一个世纪古典文学研究关注的焦点。
可喜的是,这一新的态势在当前的研究工作中业已呈露端倪。如果说,80年代中叶出现的"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打通了近、现、当代文学的分界,那末,90年代以来便不断有人思考,尝试将古典文学也融汇进来,以求得中国文学史的整体观照。换言之,现代作家不仅仅被认为是现代的,从他们身上发现了不少传统的因子;古典文学也不单纯局限于古典,其中开发出了现代思想文化的潜能。在从事这类研究时,梳理历史的脉络,细心考察和追踪中国文学由传统向现代演进的轨迹固然十分重要,而越出具体事象间的关合、排比,从异质文化互参互补的角度上来开展古今中外的对话、交流,以促进民族传统的现代化和世界化,亦不失为有效的途径。无论取哪一条路,都呼唤古典文学研究者打开自己的眼界,突破封闭的圈子,进入广阔的天地,这也应该是活跃于21世纪的新一代学人的自觉努力方向。
〔作者单位: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