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虹 图/周国良
克隆技术的出现,使我们接触到前沿生物学的一些常识,比如基因、DNA及遗传密码什么的。据说人的心理及行为之秘密都可以在基因中找到答案。我尚不能肯定一个人之所以自杀,是不是因为生命体内有自杀基因——命中注定他一定自杀——但无可置疑,恭维、讨好、追逐和庇护异性,这绝对是男性这一物种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好逑”之风,代代相袭,远古那有名的雎鸠,关关呱呱一路几千年叫了下来。这和社会制度、文化形态无干,甚至和男性年龄大小无干——在这篇文章中,我想说的正是这个。
在我完全成人后受到的异性恭维中,最让我惊喜的来自一个七岁的小小男生。那是十年前,我去拜访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老所长,他带着孙子迎候我。老所长大我不止二十岁,小孙子小我不止二十岁,我就如入无性别之境。没想到那个吸溜着一支雪糕的黄口小儿给了我一个意外——他突然绽出一个比雪糕还甜蜜的笑,说:“阿姨你好漂亮哦!”说完还等待答谢似地看着我。我赶忙调出淑女的内存回报小绅士:“谢谢!你也不错。”转身朝他爷爷悄声说:“你这孙子长大了,追女孩肯定是一把好手——不信十年后看!”他爷爷哈哈大笑。
十年后,他当是十六七岁的青春少年了。我可早见识过这种小男生。那是大学毕业前到一所中学去实习,我当高三一个班的见习班主任。以大四的资格对高三的“孩儿们”,我对自己的威信满有把握。不料一次外伤,几乎彻底葬送了这份威信:操场上,为争抢一个球,脚扭了。心知糟了,还故作镇静地对他们说:“孩儿们玩吧,为师的不陪你们了。”尽量保持姿势离开球场。回到宿舍却越来越痛。剥开袜子眼睁睁看着脚脖子肿大起来,忍不住就想哭出声。但这时该班的班长跟来了。那是个瘦长瘦长的男生。小男生心眼倒细,大概看我走路不对劲,一并连酒精棉花带了来。接下来他看我很不忍心地用蘸了酒精的棉花抚摸自己的脚脖子,说声“这怎么行”,便伸手帮我揉。下手那个狠,让我顾不得师道尊严的大叫起来。小男生背对着我并不手软,嘴里倒不停安慰他的老师。当我听清他叨叨的竟然是“不哭不哭,不痛不痛,不哭不哭……”时,顿感哭笑不得。临走时的一个细节更让我难忘。我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让他帮我通知某人,那显然是个男人的名字。小男生不满道:“现在他来干什么?”这话的潜台词分明是:该做的我不是都做了吗?我惊讶极了。但想到之前有恩于我,之后有求于他,便改写了一个女性的名字试着再递过去,他果然没说什么了。那天是我的女友来了后,再由她去通知我的男友的。
从此不敢轻易小瞧大男孩小男生什么的,但对他们身上性别密码的显现依然防不胜防。接下来是我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时的一次经历。那天中戏的朋友送来两张戏票,看北京青艺的《美国梦寻》。但当晚有一个名气如日中天的大作家要来讲课,慑于校方的纪律和名人的感召力,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肯与我去看戏的人。晚饭后一个人溜至校门,见一少年正闲晃荡——那是班上同学的弟弟,来北京玩就在他哥宿舍混吃住。校方对他无约束力,作家对他无吸引力,我一招呼他便喜出望外地跟我走。
上公共汽车,我与他做智力游戏,问:“你知道一个有经验的司机认为他背后车厢里装了几种人?”他眼球一转:“两种:售票员和乘客。”我开心道:“错了,他认为有五种。还有三种是小偷、流氓、便衣警察。”又问:“你知道怎么辨别后三种人吗?”男孩答:“流氓好认,专往漂亮女人身边贴;小偷和警察……”他抓头皮,我便开始了谆谆教导:“行话说‘贼输一眼,那种不管车到了哪儿也不找座,只注意看人的家伙多半是小偷。”他说那警察呢?我说专找这号人盯的就是警察呀!你这孩儿的智商可真成问题。
我的优越感终止在戏院门口。他说了一声你等着,撒丫子便跑开了。一会儿手里捧着爆米花、瓜子等零吃回来了。我说:“你没吃晚饭呵?买这么多。”男孩边从兜里掏巧克力边答道:“这是给你买的。”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明白雄性遗传因子次第显灵。有言道,什么树开什么花,什么藤结什么瓜,什么性别说什么话;又有俗语说:做此官,行此礼,做脚夫,挑行李——只要生成男的,甭管大小,他就这德性样子。“对待女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他们还说这是某个英雄人物的语录。那晚的一场戏中,只要我把瓜子、糖什么的伸到男孩面前,他就准说:“我不要,这些东西只有你们女的才喜欢。”一晚上,我默默地忍受着他大男子汉的作派,还有他乳臭未干的体味。
大自然中,石墨和钻石都由碳元素构成,分子结构完全一样,只是因为分子的排列组合不同,就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物质;人类世界中,男性基因作用于不同年龄的人等,其表现及效果当然也完全不一样。男孩子们对异性天然而纯洁的情愫,令我好笑又感动。那个十年前就知道恭维女士的小小男生,现在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了,再见面一定会认为我并不那么漂亮了。是的,他长大了,但还没有大到懂得:要是我一直那么漂亮,怎么轮得上他漂亮。这么一想,真还有点美人迟暮的感觉!但去年夏天的旅途中,一个少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当一车人都在为山路的险峭担心时,这个少年却口出狂言:“车子出事正好成全我英雄救美人!”当时车上就我一个女的,有成人便纳闷道:“你想救谁呵?”“当然是高阿姨!我一手推开车门,一手拽着高阿姨就往下跳。”车内一片哗然。少年的父亲觉得儿子实在有僭越之嫌,开口训他:“有你老爸和叔叔们,高阿姨轮得上你操心吗?”“现在的问题是,”面对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少年沉着应战:“高阿姨自己更愿意谁来救他呢?”
我在后视镜里寻找少年那张小脸,心里大声应答道:高阿姨当然愿意你来救,小小男孩!如果你十四岁的比我还纤细的胳膊抓不住我,我就在悬崖峭壁上以不坠的姿态等你十年、二十年。M(责编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