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
据说,水仙花是由一对夫妻变来的——丈夫名叫金盏,妻子名叫百叶,因此水仙花的花朵有两种,单瓣的叫金盏,重瓣的叫百叶。那个时候,在她每天都要路过的那间花店里,靠窗的左边,就养着一盆粉妆玉琢、温柔可掬的百叶水仙。
每天每天,看到那一盆正在开放的花,她都忍不住将单车的速度放慢——慢一点,再慢一点,花儿都在梦中呢!一朵两朵三朵,云一样优雅地悬浮着。皎洁的花,金色的蕊,像一个沉默的女子,柔顺羞怯,眼睛在向下看。赖以生存之物,无非是一捧净水,几粒沙石,可是它的花朵却美丽得令人心折,甚至就连那些陪衬的叶子,也如小小的碧绿指头,憨稚四伸,绿意扑扑,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击掌喝彩。
然而冬天并没有走远。雪落下来,踩实了,结成冰,路便变得光滑难行,仿佛一块擦试得无比洁净的玻璃,让人无从踏足。这,便是她每天都要来来回回、辗转奔波好几次的路。大学的假期,她向来是不回家的,留下来做几份家教,好攒足下个学期的生活费。这个寒假,她一下子找到了三份家教,很忙很累,然而心被塞得满满的。她获得了自力更生的乐趣。
那花店叫做玫瑰园,上下两层,气派非凡,出售的花全都是玫瑰。红玫瑰、白玫瑰、紫玫瑰、黄玫瑰,妖娆地盘踞着花店的空间。有奢侈的情侣,捧着满怀花朵言笑嘻嘻走出来;有痴心的男子,带着期望走进去,说来半打红的;也有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生活优裕,进到店里买一枝昂贵的玫瑰,为的是取悦自己。
没有人留意到窗台角落里那一盆淡淡的水仙,或许也会有几个人看到了,说句:“咦,什么花?”便再没有下文。是啊,在那韶华胜极的玫瑰丛里,它的寒微,它的朴素,它的倔强与它的清澈,太不合时宜了。繁华世界,艳影幢幢,有多少机会会照亮一袭小小的素白?又有多少青目会垂怜到那并不缤纷的花叶上?
她想一想,终于决定再去做一份打字的工作。为了解救那一盆水仙,再累,也是肯坚持的。而且,她并不是没有看见,就在窗旁花下,时常有一个年轻的店员,在她看花的时候,他看她。她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里满是期待,他一定是希望有一个惜花护花的人买走那一盆水仙,好解决它被玫瑰威胁的痛苦与尴尬。
终于,开学了,钱也攒够了。辛苦打字一个寒假的字,有了自己的二百元钱。一百寄家里,拿了剩下的直奔那家花店。
水仙正开得兴旺。真奇怪,他们说,水仙最娇气,花期也是以分秒计算的,可是这盆水仙,从冬天开到春天,仿佛长生不老似的,总是那么葱茏,没有懈怠。是花解人意吧,她想,不觉脸上微微笑,露出一小粒一小粒洁白的牙齿。
“我连这花盆一块儿都要了。”自己的钱,拿出来踏实,不讲价,自有小小一点傲慢与狂放,难得一次。
他一呆,沉默了,然后缓缓说:“这花是非卖品。”
他说话时,细长的清朗的眼睛不看她,一双手不自觉地拨拨水仙的叶子,仿佛没处放。“店里,有规定的。”他又说。
她悻悻然往回走,心上一片落寞,原来,世界上真有拿钱买不来的东西呀!可是这不公平呀,如果他知道她曾经付出的努力;如果他知道她为此经历的辛苦;如果他知道她心底里纯净无瑕的盼望,他应该可以通融一下的呀!可是他为什么那么坚决?
新学期,他们与管理系有活动叫双系联谊。
无非是跳舞、聚餐、游山玩水,她很少去,一门心思只在学业上。另外,也是因为没有钱,一次迪厅的门票抵得上她三天的伙食,她没有能力过那么奢侈的生活。
只有一次球赛,啦啦队缺人,千呼万唤,她才肯去。
一眼就看到了啦啦队里举着小红旗的他。啊,花店的店员,原来是同一校园的同学,而且,他想必也同自己一样,出身寒微,却自立自强。她不禁心有戚戚,笑着冲他挥挥手。可是,呼应她的却是两个人——在他身后同一条线上,站着一位衣冠楚楚的翩翩少年,此前她也有点耳闻,那人,大概就是管理系的头号才子兼财子张鹏威。
球赛结束,她主动去找那举着小红旗的人:“你好,真没想到我们是一个学校的。”他笑问:“是呀,我叫秦小乐,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王从容,历史系绝无仅有的倔强女生,这你都不知道吗?”张鹏威夸张地说,表情活泼。大家都笑了。
从此便有了两个朋友,小乐和鹏威。
相处久了,三个人对将要发生的事情都有点觉察,但又都心照不宣。她心里有数,鹏威聪敏,小乐踏实;鹏威热情,小乐安静。鹏威带她们出去消费,那种举重若轻、出手阔绰的姿态固然潇洒,可是抵不上小乐骑着单车陪她去旧书市场寻寻觅觅的快乐。辗转反侧,一颗心,鹏威占了小半,小乐占了大半,何去何从,到底意难平。
终于,到了一锤定音的时候。那一天,是她的生日,三个好朋友聚在一起,高高兴兴的。趁此,她给了小乐足够的暗示,她想,他一定能够感觉出来她与他说话时眼中那非同往日的温柔光芒。然后,两个男孩子都走了。隔了一会儿,有人敲门,她的心怦怦地狂跳不止,小乐!她奔过去把门打开,却惊呆了:一束玫瑰,红色、粉红色,如火如霞,瞬间就将黑暗的空间照亮。而那束玫瑰却不是小乐的,而是鹏威的。
她一步步走过去:“鹏威,对不起。”对面的人听了,慌乱之后,竟是仇恨的目光:“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秦小乐,他连一枝玫瑰都买不起,可是我可以给你买来这么多,你为什么不选择我?”
这番话由他说出口,听在她耳朵里,猛然之间,仿佛有一道重重的屏障落下,将两个人隔开了,密不透风,伸手不见五指。她笑一笑:“可是爱情是非卖品。”
鹏威走了,临走不忘揶揄她一句:“但愿你得到小乐的花。”
小乐没有花,但是她爱没有花的小乐。
又是冬天了。寒假,她与小乐都没有回家。小乐这次去一家电脑公司打工。花店的店员换了人,玫瑰还在开,水仙却已不知去向了。
她心里有一点怅惘,想起去年此时,那一盆素洁清雅的水仙,不知它现在在何人的桌上,开着,还是谢了。
小乐拍拍她的肩:“来,带你看样东西。”
我径直走向他的寝室,还没进屋,已觉一阵芳香萦绕。再看桌上,花香袭人,正是一盆花繁叶茂的水仙。
她惊喜得手舞足蹈:“哪里买来的?”
他笑而不语,只将花拨来拨去,说:“这叫百叶水仙,明年送你一盆金盏”
后来才从他室友那儿听说,小乐是养花高手,水仙是他一心一意给她种的——她忽然之间明白了去年的冬天,她去花店买他的花,他为什么不卖了:“这花是非卖品。”非卖,但是可以赠送。
爱情也如水仙一样,花开无价,它需要有心人一捧水一粒沙地小心培植,才肯盛开。花开了,若遇到有缘人,可以不惜代价慷慨相赠;若是无心的人,纵使白玉为堂金作马,也无缘求得它一缕芳香的。
回头去望身后的人,也正遇上他的莹莹目光,禁不住心头一热。生命千流百转,她与他相逢在淡淡花香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她的泪终于流了下来,落在花上,如珠,如玉。(责编 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