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奖”和冯学敏

1999-06-06 22:55吴嘉宝
大众摄影 1999年8期
关键词:荒木本质太阳

对冯学敏来说,1999年6月,应该是他毕生最难以忘怀的一个月!

从左自右:冯学敏、高梨丰、荒木经惟 吴嘉宝(日)河野利彦摄

NHK电视台、朝日新闻、读卖新闻、艺术文化杂志、电视节目……,平常只聚焦在官员政要、影艺界明星身上的,这个月,一股脑儿,全都聚焦在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摄影人冯学敏的身上了。不为什么,就只因为,冯学敏是今年“太阳奖”这个众所瞩目的“状元郎”!

身为一个客居他乡的外籍人士,背后又没有什么皇亲国戚、达官显要支撑,要单凭作品的实力,就能在向来以“保守、封闭、歧视外人”著称的日本夺得素有日本摄影艺术界诺贝尔奖之誉的“太阳奖”(而且还是正奖),实在不是等闲的事。

尤其,因为冯学敏得奖作品,在日本大众传播媒体上的一再披露,以及作品在日本各地的展出,冯学敏的得奖,更一口气把中国摄影家艺术成就的秘境之地:云南的秀丽山川、淳厚民风、下放知青和下放地之间充满着爱的浓郁、亲密的纤细感情等等,通通介绍到日本大众的眼中。

从文化交流的角度来看,这可是传播界人士心目中万金难买、千载难逢、效益十足的最佳文化输出啊!

这就是为什么笔者要在六月中旬(对台湾的教师而言,最忙碌的季节),仍然要摒弃一切,从台北前往东京,参加冯兄的“太阳奖”授奖仪式的原因。毕竟,“金榜题名时”是和“洞房花烛夜”并列的人生两大最重要、也是最风光的时刻。冯兄一个人在异国,能得此至高荣耀,而且是此等重大意义的场面与时刻,身为老友兼至交的我,岂可缺席?

“太阳奖”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会那么重要?凭什么能够享有最高荣誉的名声?

这就有一点像笔者经常告诫摄影学生,不要认为自己是学摄影的,就只知道看摄影的书,其他一概不理。要知道,真正能够成为自己未来创作动力恒续来源的,其实是那些表面上看起来和摄影(刻板的定义)无关的各种文化艺术相关书籍或经验。是的,由摄影而艺术、由艺术而文化,摄影、艺术、文化,正是由下而上、由支溯源、果与因的层级从属关系。

“太阳奖”的价值,正是因为它从第一届开始,就跳脱了“从摄影看摄影”的格局,而从更本质、根源的文化角度来审视摄影。因此,“太阳奖”虽然是摄影比赛,但它的评审团,向来是由日本文化界的各方重镇组成。也因此,“太阳奖”评审委员对得奖作品的价值判断,实质上就代表着日本当今文化各界望重之士对得奖作品在文化价值上的肯定,而非只是摄影艺术上的价值而已。这和通常只由资深摄影家,担任评审的芸芸摄影众奖(代表纪实摄影领域最高荣誉的木村伊兵卫奖,代表广告摄影界最高荣誉的APA日本广告摄影家协会奖,都是著名的大奖),在得奖的意义上,就有极大层级上的差别。这也是为什么“太阳奖”得以在成立当初,就能够迅速成为众多摄影奖项中,最负盛名、代表最高荣誉大奖的表面上的主要原因。至于更潜在、更本质的原因。笔者以为是源自“太阳奖”所代表的“血统”。“太阳奖”是由平凡社辖下的太阳杂志所发起主办的年度摄影比赛。而平凡社和太阳杂志两者,在日本人心目中,正代表着建立“日本民族文化自尊”,抗衡“西方文化价值”的图腾般意义。

平凡社自1914年成立以来,一开始就不计工本、不问销路的出版了日本第一套足以与《大英百科全书》相抗衡,代表日本人观点的《世界百科大事典》。二战后,在日本全国仍是彻底崇洋媚美、自尊心荡然无存的时代氛围中,平凡社又坚守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责任,创办了以发掘日本乡土文化之美、重建日本民族文化自尊为己任的太阳杂志。长期以来,太阳杂志早已成了日本知识界对抗《生活》杂志(LIFE)所代表的美国文化价值标准的风骨与象征。

换句话说,“太阳奖”三个字,其实隐藏着三个象征意义。一、由平凡社、太阳杂志社所代表的知识分子的道德良知与清誉;二、在席卷全球的西方价值体系的风压下,日本知识文化界的风骨与自尊;三、“太阳奖”评审委员所代表的当今日本文化界价值体系的参考坐标。

今年的评审委员会的成员∶荒木经惟、石冈瑛子、高梨丰、立花隆,几乎每一位都是笔者在七十年代负笈日本攻读摄影教育时,在当时的日本社会,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

我们且来听听,这几位代表当今日本文化价值体系参考坐标的望重之士,如何肯定冯兄艺术成就的文化价值。

1995年以后,在欧美现代美术界拥有“当红炸子鸡”般名声的荒木经惟,是今年评委会主席。对“天才、才气”等字眼,有极高意识的荒木(他最喜欢用来称呼自己的名号就是“天才·荒木”),在评审感言中下了这样的结论∶冯学敏不但有一颗真诚的心,而且有才气!。不但如此,在颁奖后的茶话会上,荒木还对众人说到∶担任评委会主席这么久,称赞得奖作者“有才气”,这还是第一次呢!

荒木以为冯学敏除了对色彩的运用独到之外,更重要的是冯学敏的云南作品,让观者看见了云南这块圣地上(作者与一切生态)的共生,看见了生命的愉悦、温柔与幸福。甚至,让观者亲身体验到幸福是什么。

从荒木的评审意见,我们不难体会,艺术家想要在作品中将愉悦、温柔、幸福之类生活中最本质、最单纯的感情表达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连国际级大师都以为最难表现的,人际之间最简单的感情,冯兄却用大家以为最没什么了不起、最单纯质朴的手法呈现出来。这也许就是荒木称冯兄有一颗真诚的心的原因吧!毕竟,诚心最能动人。

石冈瑛子是本届评委中的唯一女性。常居纽约,经常奔波在美国东西两岸和欧洲歌剧院。从事视觉艺术创作的石冈,在七十、八十年代的二十年间,是日本视觉传播界可以呼风唤雨的艺术指导(Art Director)。

少 女(孟连)

石冈以为“不卖弄做作、感情细致浓密、沉静安稳,能在纷嚷中保持自己”是冯学敏作品的最大特色。石冈用纷嚷的“噪音”来形容那些喜欢用“不同于一般”手法,表现“不同于一般题材”的作品。石冈以为,大家都想“不同于一般”的流行本身,就是噪音,是属于停留在“见山不是山”的层次。毕竟,当每一个人都“不同于一般”的时候,“不同于一般”也就成为“一般”了。

拉祜山寨(澜沧)

第三位评审高梨丰,则是与(包括荒木在内的)其他几位摄影家,在七十年代亲手筑起日本现代摄影时代一代伟业,使得日本摄影艺术在世界摄影艺术史上,占有不可磨灭地位的少数几位日本最重要的摄影大师。

高梨丰干脆用棒球术语的“直球”来形容冯学敏作品的“不做作”,他称赞冯兄“稳重却力道强劲”。高梨丰甚至从冯看似平凡的作品中,看见一个“真相”,就是冯对云南所抱的“国破山河在”般的感情!

第四位评审立花隆,更是日本现今新闻与文学两界教父级的重镇。凡事以批判、辩证的角度审视的立花隆,则干脆用“究极的眼神”和“正统的道地派”来赞赏冯看似“一流画报风”的作品。立花隆以为唯有冯对云南的倾心与深刻感情,才是冯兄得以在作品中提炼出如此魅力的最坚实的基石。

从以上四位评委的感言,相信读者不难理解,笔者在此文前面所说,“太阳奖”实质是对得奖作品在文化价值上的肯定的意义。感言中,评委不仅对冯兄作品的摄影技术、表现手法、风格......等,一般摄影评审眼光中“见山不是山”的考察重点没有丝毫议论。相反的,他们谈论的一致都是“人、感情、真诚”等“见山又是山”层次的问题。

本来,人类文明的一切成果,都是来自人的心智活动,都是为人而有的。艺术作品,自不例外。笔者以为,唯有人、看、作品的三种本质,其中又以“人的本质”问题,才是我们议论任何艺术作品的最终依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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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水女(孟连)
牧 童(基诺山)
渔 师(大理)
竹藤古桥乌佤族女(西盟)

当我们刚开始学习摄影,还在“见山是山”层次的时候,有关作品的物质性本质(作品制作的材料或是精准控制材料物性所需的的技术),通常是不可避免必须论及的议题,往往也是入门摄影家,往往需要集中一切资源,欲必克服的主要问题。

当我们已经可以克服这些基础问题,进入“见山不是山”的稍高层级时,视觉语汇、摄影距离、角度、透视、空间、时间、影像结构等等,各种视觉表现形式,所带来的种种视觉效果,又会成为我们关心的焦点,这正是视觉艺术三本质中,处于中间位阶的“看的本质”,也就是“视觉的本质”所具备的真义。

当我们想要从最高的,文化层次上的价值,也就是从“见山又是山”的层级,来谈论任何艺术作品的时候,看似最单纯、质朴、根本的和“人的本质”有关的问题,才是最终的依归了!

“太阳奖”举办三十六年来,冯学敏是第一个得奖的外国人。令大多数观察家跌破眼镜的是,这个外国人不是摄影工业大国的美国人,或摄影文化大国的法国人,而是一介凡夫俗子的中国人。冯学敏得到这个日本摄影艺术界最高荣誉的“太阳奖”正奖,不仅是同为炎黄子孙的所有中国人,应该同感骄傲。对前后两次以视丘摄影艺术学院与中华摄影教育学会之名,力排众议、克服万难,邀请冯兄前来台北,举行过两次摄影个展的笔者来说,不仅印证了当年笔者对冯兄《绍兴酒的故乡》、《瓷的故乡》两系列作品艺术成就的认同,更让笔者深深觉得与之共荣焉。◆

路 上(澜沧)

注:吴嘉宝为台北视丘摄影学院创办人、中华摄影教育学会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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