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黄老明的脑壳儿
大当家的喊马牙子来,马牙子猫腰钻进窝堡,嘴咧呵着:“大当家的喊我?”
“你管直(枪法准),奔哇啦屯走一趟。”大当家的抽着大烟袋冲他抬了下眼皮,喷了口烟。
“插旗(寻找出目标),还是摔条子(打枪)让谁睡觉(击毙)?”马牙子手指岔开,比划个盒子炮状。
大当家的猛地往火盆上磕了下烟袋锅子,牙齿咯咯:“让哇啦屯的人给我鼻儿故(死)!”
“啥时候上道?”马牙子下意识摸摸腰间的盒子炮。
“嘛刺(天黑)开腿。”大当家的再摁上一袋烟,烟锅子照火盆里戳戳,叭叽两口,呛得猛烈咳嗽起来。撇了烟袋就骂,“妈拉巴子的,咋事事倒烟(不顺)?”
马牙子往前探了下脑袋:“大当家的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头。请大当家的吩咐,打哇啦屯哪个瓢儿(脑袋)?”
“哇啦屯还有谁?”
“黄老明?”
“说别人咋对得起他!”
“几个日头爷(多少天)要黄老明靶子?”
“仨。”
“他要是没在窑(家)里头呐?”
“线头子(探子)早瞄妥了,一直在窑里。”
“我走了。”马牙子刚转身要出窝堡。
大当家的在他背后道:“丑话说头哩,拿不来黄老明的瓢儿,就要你的瓢儿。”
马牙子停了脚,头没扭,说:“我给你拿黄老明的来。”
黄老明不是响窑(有枪有炮台的人家),有地也没多少,虽然是方圆百里的富户,可家产都在县城。黄老明仨儿子,俩丫头。大儿子黄益,在县里给邮局开汽车;二儿子黄泰,在县发电厂当技师;三儿子黄昌,在县国高教书。大丫头黄淑云,在县牛痘局当护士;二丫头黄淑霞,在县女子中学念书。黄老明在城里有“益贵隆”和“泰来顺”两个绸缎庄子、一处烧锅(制酒厂)、一处铁业所(类似机械制造厂),总共四处买卖,没一处是他儿子掌管,都是他从奉天(沈阳)城花大价码雇来的掌柜和师傅。
黄老明这人为人正道,买卖和善,有名气,人缘也挺好。大当家的冲啥要打黄老明的黑枪?马牙子只知道个囫囵半片。
头个月,大当家的到城里溜达,马牙子跟的镖。大当家的和马牙子在“李家盛酒馆”喝了半斤高粱老白干出来,就要上“康平里”窑子逛逛。
马牙子提个醒:“上回好玄没撞在警察署姜老黑的枪嘴上……”
大当家的一横眼珠子:“他妈的姜老黑算个鸡巴?要不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我早就做了他了。”
“还是加小心稳当点儿。”马牙子给大当家的提醒。大当家的往腰里拍拍:“他有喷子(枪),咱也不用回家取去。怕他啥?他也不比咱多一个鸡巴俩卵子。”
马牙子犟不过大当家的,就跟他往“康平里”走。
半路上,跟黄老明和他大丫头来了个顶头碰。
黄老明的大丫头长得太俊了,咋俊形容不上来,反正哪个男人见了脑袋都发晕。大当家的一见,眼珠子就直了。他住了脚,站那儿愣愣瞅到他们爷俩走没影儿。
大当家的直瞅得嘴丫子淌了哈拉子,马牙子拽了他好几下衣襟,他才醒过腔,说:“妈拉巴子,嘿!真天仙啊!妈拉巴子,大爷我早晚嘛嗒(原意“吃”,这里是玩弄的意思)你……”
往后,大当家的找没找过黄老明大丫头的麻烦,马牙子就不知道了。
黄老明一见马牙子就尿裤了
黄老明吃完早饭,在炕上仰颏儿躺了阵儿,就到院外头抻胳膊拉腿活动活动。院外二百步远的老柳树上,一窝老鸹飞起飞落。他望了眼老鸹窝,蹙了下眉,做往下弯腰动作,头一低从卡巴裆望见一个大头朝下的人冲他走过来。啊?马牙子。他身子一噤噤哈下的腰就直不起来了。
在绺子里头马牙子报号“瞎管直”,就是说闭着眼睛打枪贼拉准。这,不但胡子们知道,一般有头有脸的地面上人物也知道。因为不想知道他非让你知道,叫你整天价心像冬天葫芦架上的干葫芦,悠悠荡荡说不上多昝被风刮下来。咋?马牙子是神出鬼没的枪手,专打黑枪的枪手。说瞎管直枪法准非玄话,盒子炮一甩掐电线、打半天空飞老鸹、撂一蹦三蹿的野兔子那是家常活。前年,“天下走”绺子跟他眼下所在这股“望江好”绺子有点儿过节,经说和人说和,“天下走”点头了和“望江好”比活儿(绺子里的功夫)论高低。
不说“天下走”出几个人,玩啥活儿,单说马牙子玩枪,玩“塞子母子”,一枪“叭”地甩出去,子母子就钻进五十步外的枪管里;玩“银元打眼”,枪一甩“叭叭叭”,抛到半空中的三块银元落下来,拾起来再看,块块银元半当间儿一个落花生粒大小的窟窿眼儿;玩“响瞎糊”,眼睛用黑布带子勒上,五十步外树上拴上喳喳叫的家雀儿,马牙子侧过耳朵,眼睛瞄准星般沉住气听了听,“叭”一枪,家雀应声而落。“天下走”的弟兄全戳大拇指,服。于是,马牙子“瞎管直”的绰号就出来了。
黄老明从卡巴裆瞅着马牙子晃晃荡荡地走过去,想站没站起来,两腿一软,堆那疙客了,尿顺着裤腿儿淌出来。
小生灵的亲情
马牙子亲眼看见了黄老明的确在家,就假装出了屯子,四处撒目撒目没见人影儿,就绕回屯了,在黄老明家院外二百步远选了棵老柳树爬上去,藏进密密匝匝的树枝间,朝黄家、屯子街上看,眼亮。“啊!啊!”他一仰头,见脑瓜顶树杈上是个老鸹窝。他爬上一桠,扒眼,见一只小老鸹正叼条虫子喂大老鸹。“噢!这就是乌鸦反哺。”马牙子心头一颤。奇,这是小生灵的亲情!
日头爬过树梢,筛下水滴般的光。马牙子在树杈巴上稳稳坐了,把盒子枪抽出来,冲各个方位瞄瞄,觉着没啥遮挡,管儿顺了,才把盒子枪卡树杈上,打怀里掏出白面饼和咸菜疙瘩,吃起来。
吃饱了,又打怀里掏出水袋子咕噜咕噜喝饱了,头就往树杈上一仰,正好有柔柔的阳光照着,软软的风儿溜着,眼皮就麻耷了……
黄老明抽了大烟之后
黄老明坐在地上瞅马牙子出了屯子,才双手哆嗦着撑起身子,拽着瘫巴似的腿回了屋子。
黄老明有三房老婆,二老婆三老婆乐意在城里,大老婆愿意过清闲安静的日子,就留在了乡下。大老婆见当家的脸色窗户纸样煞白,一副惶恐的样子,忙上前扶了,问:“他爹,这是咋了?”
黄老明光呼哧呼哧喘粗气,晃荡脑袋不答。
“到底咋的了?”大老婆两手顺溜着当家的胸脯,“让黄皮子迷了?”
“枪手,枪手……”黄老明半晌才缓上气儿来说。
“哪路的枪手?”
“‘望江好的马牙子。”
“妈呀!马牙子?”
大老婆叫了声,双腿一软堆在屋地上。
黄老明连打了几个唉声,拧起眉头:“这家伙指定是冲我来的。可……我哪儿得罪‘望江好了呢?”
大老婆爬起来,摇着当家的说:“他爹,这可咋儿整好呐,咋儿整好呐!”
黄老明说:“把烟枪给我。”
大老婆说:“你都戒了二年了,咋儿……”
黄老明说:“拿来去!”
大老婆从大板柜里找出烟枪和大烟,点上罩子灯烧了烟泡儿递给当家的。黄老明使劲儿抽了几口,合上眼稳了阵神儿,再睁开,目光就烁烁发亮,精神头儿立刻上了来。
“到底咋儿办啊?他爹你倒拿主意呀!”大老婆一劲儿催促。
黄老明面沉似冰,冷冷道:“逃,是逃不出马牙子枪口的……”
大老婆问:“到底咋儿办?”
黄老明眼珠转转:“我自有招儿。你去。不,叫小顺子来。”
小顺子在黄家做小打儿,干零活儿、听使唤、跑道儿啥的,别看才十五,倒是满机灵。“大爷,叫我干啥?”小顺子站到黄老明跟前,手垂在腿间。
“你过来……”黄老明冲小顺子勾勾手,小顺子把脑袋瓜凑过去。黄老明嘴贴他耳朵嘁喳着,小顺子不时地点头:“嗯哪!嗯哪!”
“跟没事儿似的。”黄老明叮嘱。
“嗯哪!”小顺子使劲几点头。
不大会儿,小顺子从黄家大院后门溜了出去。
疯狗咬了黄老明
“打疯狗,打疯狗啊!”
马牙子正睡得粘乎,冷丁被屯子街上的喊声惊醒,顺手抓起树杈上的盒子枪瞄去。但见一条黑狗正在屯街发疯地逃,它身后两个人挥舞棍子发疯追赶,不是好声叫喊着:“打疯狗啊!快截住它呀!”
马牙子知道,要是人叫疯狗给咬了,人也疯,定死。他眼睛瞄着那疯狗朝黄老明家当街跑了过去,快到黄家大门口,忽然大门开了,先跑出个女人,吓得“嗷”一声尖叫,缩了回去。接着奔出来个男的,是黄老明,手拿棍子横在街中央。
那牛犊子大小的黑狗逃过来见被人拦了,旋起来照黄老明抓扑过去。黄老明挥起棍子猛地一扫,走空了,这当儿被黑狗一口咬住他袄袖子,将他扯倒在地。
黄老明和黑狗滚在一起……
黄老明大老婆扎撒两手,在一旁破马张飞地呼叫着:“哎呀!快救命,快救命啊!”
后边追赶疯狗的两个人也追上来,可光挥动着棍子光叫喊着上不去前。
马牙子撂下盒子枪,眯缝着眼眼看了,枪又抬了起来……咬咬牙,扣动了扳机。
“叭!”树上的老鸹惊起。
黄老明大老婆和那两个人闻枪声尖叫,激灵跳开,黄老明跟黑狗却倒在地上。“他爹,他爹呀!”大老婆跳开又扑过去。
黑狗脑瓜门穿了个血窟窿,蹬达几下腿儿断了气。
黄老明被大老婆和那两个人扶了起来,撇下那狗进了院子。
马牙子兀自说了声:“黄老明,黄……老……明……”摇摇头,把盒子枪再卡回树杈上,再闭上眼睛。
老头儿借粮的毛驴车
整个一头晌黄家的大门再没开。
晌午歪,马牙子见黄家大门前来了辆毛驴车,下来两个人:一个老头儿,一个小小子。他们拍开大门。
黄老明出来,说:“哎呀!这不是葛老哥吗!”
声儿挺大,正顺风,马牙子听得真着。
老头儿高声说着:“去年冲你借的那两石高粱还没还,就又来……冲你再借……”
黄老明也大声地说着:“我知道老哥你脸皮子薄,没实在不可解的难处是不冲我张嘴的。啥事儿说吧!”
老头儿伸出双手,抖动着:“你仓子里要是有粮……再借我一石苞米吧!又揭不开锅啦呀!”
黄老明拉住老头儿的手:“借啥借,灌几麻袋吃吧!往后别说‘还那字!”
老头儿抖着黄老明的手:“秋后打了场我就还,就还。”
黄老明抽出手来,一摆:“葛老哥你再说还,我今儿个就不给你灌粮了。”
老头儿半天没吱声,马牙子望去像是一劲儿抹眼泪濠子。
他们进了院子,返身往出抬粮袋子,抬了五袋子,毛驴车装满了,老头儿冲黄老明说着什么,又抹起眼泪。黄老明手摆动着,推老头儿上车。
毛驴车走了,吱吱呀呀。
马牙子掂了掂那枪,唉了声,卡回树杈。
刚才,黄老明的秃脑袋就在他的枪口上晃动,只要二拇手指头轻轻一勾,黄老明就会扑通横在屯子街上。可他又没下手。
望着远去的毛驴车,马牙子眼前就晃动起十四岁那年暑伏季节,家里断了粮,一连两天肚子没进粮食粒,饿得他看响晴的天却乌云翻滚。
妈妈实在没法子,对当家的和儿子说上穆老财家去借粮,去了一顿饭工夫还没回来。马牙子爹着急了去找,一找也是老半天没回来。
马牙子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害怕了,从墙山摘下镰刀要上穆老财家去找,这工夫老孙家嘎崽跑来告诉他:“马牙子,马牙子你爹叫老穆家的人给打死了!”
“啊?”马牙子抡起镰刀就要去穆老财家拼命。嘎崽拽住他,央求着:“你一个小嘎子这样去拼命,不白白送死吗?”
马牙子把镰刀摔了,正砍在脚背上,鲜血直流。他把牙咬得咯咯地骂:“你他妈的姓穆的脑袋也是肉长的!”愣是没掉一个眼泪疙瘩。
半夜,穆老财家着了火,上屋五间大瓦房、下屋十间平房、拴十八匹马六头驴九头骡子的牲口圈和场院的谷草垛,全起了火。马牙子连夜上了黑峰山,投了“望江好”绺子。
……
“粮……”马牙子把毛驴车给望没影儿了,轻轻叹出这个字,再望望黄老明家大门,唉了声。
黄老明跳井救人自己却死了
“拿不来黄老明的瓢儿,就要你的瓢儿。”马牙子耳边荡起临走时大当家的给他的话。大当家的话从来没含糊过,这他比谁都明白。他从树杈上摘下盒子枪,往西望望,日头往下坠了,天边烧起甸子里燎荒般火烧云,红红的,满天喷血。
“咋儿也不能叫大当家的下我脑袋。”马牙子想着朝黄老明家大门瞅瞅,牙关似地紧闭着,自打毛驴车走就一直没开过。
“不好啦!有人掉井里啦!”
“快救人哪!老何家二小子掉井啦!”
“救人哪!”
马牙子身子一震,往喊声方向伸伸脖,望见屯子街当央那口大井的吊杆,一根直立,一根斜挑着,像个大写的倒人字。井旁围了几个人,拍手打掌地叫喊着。
“哐当!”
黄老明家大门开了。
马牙子把盒子枪顺过去。
黄老明先跑出来,身后追上来他大老婆。
“小孩儿掉井你救得了吗?不白送你老命啊!”大老婆拽住他不撒手。
黄老明抬手给大老婆一巴掌:“你他妈的见死不救,还是个人吗?”
马牙子的枪嘴子缓缓低了。
大老婆被打一栽楞,黄老明抽身朝大井那疙瘩跑。
马牙子把枪收回来。他瞄着黄老明的身影到大井那儿,分开人群,双手拽住吊杆,人就进到井里头。
人们围一圈儿往井里瞅。马牙子看他们像一群抢食的鸭子。
有一袋烟工夫,人们吵吵:“上来了,上来了。”
马牙子看到吊杆吊上来的是个孩子,黄老明呢?
黄老明大老婆冲天挥动两只手失声叫喊:“他爹,当家的,快救益儿他爹,救我当家的呀!”
人们返过身吵吵:“快点儿救黄老爷,救黄老爷呀!”
大伙儿找绳子找捞水筲的矛,七手八脚地把黄老明拽了上来。
“黄老爷。你醒醒,倒是醒醒啊!”
马牙子听人们呼叫着。
“他爹,当家的呀!你咋儿死了呀!就这么扔下我们老婆孩子走了呀!”黄老明大老婆拍手打掌哭嚎。
马牙子听着黄老明大老婆的哭声,撕心裂肺的。
老何家屋里的风风火火跑来,扑通跪在直挺挺躺在大井旁的黄老明身边,哭喊:“黄老爷啊!我该咋儿报答你救我二小子的大恩大德呀!”
马牙子只觉得心揪得慌。
大井旁的人越围越多,哭声汪成了片,震天恸地。
马牙子不忍再看再听,头倚了树桠,盒子炮掖进展里,闭目,将窝在胸口的郁气缓缓呼出……
打老鸹却打死了马牙子
黄老明被拔凉的井水一激,躺炕上就浑身发烧烙饼般烫。大老婆急忙给当家的拔罐子、熬姜汤、揪脑门子。黄老明长长出了口气,哼哼叽叽安慰大老婆:“心放下来吧!马牙子他不会再来打我黑枪了。”
大老婆自认聪明:“指定寻思你死了。”
黄老明摇头。
“那你今儿个使的是哪一出啊?”大老婆懵懵懂懂。
黄老明诡秘地说:“以柔克刚,以善化恶……”
“噢!”大老婆似懂非懂,“还是我当家的有道眼儿。”
“呱呱呱!”老鸹忽然呱噪,黄老明昏迷中一惊,冲护院的炮手喝呼:“老鸹叫,祸事到。打死它!”
炮手拎了长枪出了屋,冲柳树就搂火儿。“砰!”树上的老鸹炸起,惊飞入天。
马牙子“哎哟”一声,扑通坠地。
屯子人围在老柳树下奇怪地望着马牙子,怪呀!今儿个咋儿就失手了呢?
“厚葬!”黄老明让家人搀扶到树下,高声喊喝。
小屯子一噤,立时死静。
随后,鼓乐嚎起,纸钱纷飞,如一只只黄蝴蝶翩翩起舞……
《蒙眼黑枪》文后语
肖显志的长篇(大帅吴俊升)、《冻土惊蛰》已经被评论家誉为“将土匪和商人融入地域文化中”的实力派作家的作品。他写土匪的“恶始善终”,很稔熟。这篇《蒙眼黑枪》取材虽然还是土匪,但他已经将小说的文字之外的语言,勾勒得十分微妙。这在小说的结尾表现得更为明显。此外,肖显志也在创造雅与俗相辅相成而突现的写作境界,这种文本实验,无疑是得法的。
章回小说1999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