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自愿陪葬的小白蛇

1999-04-05 09:46孙春平
章回小说 1999年10期

二十多年前,我下乡插队的屯子叫徐家台,位于大凌河畔,高高的大凌河堤坝触目可望。屯西有片涝洼地,方圆百十亩,潮湿泥泞,荒草萋萋。初到乡下时,正是深秋,草木枯黄,还没觉出什么,及至开春,洼塘里率先漾出一片新绿。生产队长和屯里人便不止一次提醒我们,说那片洼地不能去,那里长虫多,且有毒蛇,若被咬一口,小命还是不是你的就很难说。惊得我们这些成天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学生谈蛇色变。很快就春播了,果然人们都远远地躲着那片荒洼地,连歇崩儿时,都有意避闪开,到半里地外的高岗地落汗抽烟。我那时年轻气盛,人越多越要逞疯,越说危险越想显摆一下自己的胆肥无畏,便假借解手出恭故意往那片洼地跟前凑,果然就见草丛里不时有蛇簌簌地蹿出去,有褐色的,也有绿色的,多为米多长的样子。初时我见了蛇,还有些胆突突地,不敢再往前走,后来就抓了一把镐或棍子,再见蛇逃窜,就几步追上去,用镐头或棍子按住蛇的尾巴,然后揪了蛇的尾巴在半空里抖。我在学校上生物课时,见老师摆弄过这种东西,据说蛇骨是钩连的,这般一抖,蛇骨便脱了臼,软塌塌的,如一根绳子,再没了挣扎盘绕的能耐。我提了蛇,大大咧咧地往人群走,一副天地不惧的模样,吓得胆小的大姑娘小媳妇吱哇乱喊,直向远处跑。有了这般三五次,村人们便说,没想咱屁大的小屯子又出了个徐老顺。

徐老顺大号徐顺才,当时四十多岁,是队上的车老板,大鞭子一甩惊天动地,很威风很粗豪的一个人。按说,辽西乡下的习惯,男人过了半百,才被人们在姓氏后加一个“老”字,再取了名字中间的那个字,比如张老贵、李老德什么的,含了一种敬重。以徐顺才当年的年龄,还远不具这种资格。面对我们的疑惑,屯里人解释说,去过大寺庙吧?大庙里都有天王殿,殿里供着四位天王。第一位手执利剑,是“锋(风)”的意思;第二位抱着琵琶,作拨弦姿态,为“调”;第三位抓了一把伞,是“雨”;第四位手握一条蛇,那蛇乖乖顺顺。十二生肖里,到了蛇年都说“顺”,大吉大顺。四位天王手中兵器的意思合在一起,便是祈祝保佑风调雨顺。你们若是亲眼见过徐老顺摆弄蛇,就知他和天王有一样的本事啦!先前有人叫徐顺才“顺蛇天王”,喊来喊去觉得拗口,就提前喊他徐老顺。那徐老顺五黄六月时,敢脱光了膀子进到草洼子里去,专挑那草厚的地方躺倒大睡,睡几个时辰出来,保证屁事没有。一席话听得我们毛骨悚然,将信将疑。都知越是草厚的地方蛇蟒越多,徐老顺真就有镇蛇的本事?

车老板们整天跟着大车轱辘跑,所以直到蹚二遍地时,我才有机会和徐老顺在一起干活,所蹚的地又正巧紧挨着那片荒草洼。那时庄稼已长得没了腿肚子高,为防牲口蹚地时吃青苗,便需有人在前面紧抓着牲口笼头。徐老顺是大把儿,扶犁,那个抓笼头的小角色便是我。歇崩儿时,徐老顺问我,有人说你是我徐老顺第二,真的假的?我也不客气,说,有人叫你顺蛇天王,真的假的?徐老顺便笑,呲出一口焦黄的牙,指了指那片荒草洼,那咱俩走一遭看看咋样?

俩人便往荒草洼里走,不前不后,并行,都是两手空空,我还斗着胆子故意往深草丛里蹚。走了没多远,就见一条草绿色的蛇从草丛里蹿出来,飞快而逃。那是一种毒性很大的蛇,颜色像野鸡的脖子,绿色,且有很艳丽的花斑,俗称野鸡脖子,又叫草上飞,速度极快。我几大步追上去,一脚踏住蛇尾,那蛇弯回头往我身上咬,我手疾眼快,一下抓了它的尾巴就抖。野鸡脖子迅即失去嚣张,脑袋软软地垂下去。我满心得意,抖着蛇往徐老顺身边去。徐老顺说,你胆真有倭瓜大,放开它。我把蛇扔在草地上,那东西蠕动了几下,松散的骨头很快复了位,立刻以更快的速度向远处逃窜。没想徐老顺并不去追,只是大喊了一声“呔”,那蛇便如中了定身法,停在那里不动了。徐老顺走上前,蹲下身,让人难以置信的神奇一幕出现了:只见他把手伸在蛇的脑袋前,那蛇似有些不情愿,却又乖乖地爬到他的掌上去,盘成一砣再不动了。我目瞪口呆,盯着他掌上的蛇不知说啥好。徐老顺扭头对我笑了笑,又轻轻“呔”了一声,那蛇才滑下掌,缓缓地向草丛里爬去,爬出三五米才又慌慌张张飞快奔窜,那样子就像一个犯了过错的奴才,不退出主子视线,它是连大步奔逃的勇气也没有的。

徐老顺站起,拍拍手,对我说:“光凭傻大胆儿不行,以后你还是少招惹这东西,真要出个闪失,后悔都来不及啦。你不像我,你是不怕蛇,而蛇怕我,懂了吧?”

我心服口服地问:“蛇为啥怕你?”

徐老顺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许是天生的吧。”

我抽了抽鼻子,又问:“屯里人说你蛤蟆烟抽得重,身上有股特别的味儿,是吗?”

徐老顺笑:“我重?比我重的多得是,有人瘾上来没烟抽,连烟梗子都嚼,那嘴里的味顶风能呛人一个倒仰,你问他们怕不怕蛇?蛇怕不怕他们?我妈说,我两岁时,房梁上掉下一条一绦(东北地区民间的长度单位,大约在四五尺的样子)多长的蛇,我就在炕上跟蛇玩,我妈进屋时就差没吓破了胆。我两岁就抽蛤蟆烟呀?”徐老顺又说,“长虫这玩艺儿,不论有毒的还是没毒的,你不招惹它,它也不祸害你。大小也是一条命,祸害它干啥?再说,它还专吃耗子,耗子可是败家的东西。你说是不?”

我在乡下呆了三年,后来抽工回城,上大学,毕业后进了报社,一晃儿二十来年过去了,忙忙乱乱的,再没回过徐家台。我在许多场合,和许多人说起过徐老顺摆弄蛇的事,我越绘声绘色地讲,人们越不信,说我瞎掰。瞎掰就瞎掰吧,我瞎掰了又能怎么样?便也不辩解。前几年,我听说徐家台出了个养蛇专业户,在辽西尚属首创,便很自然地想到了徐老顺,还有那片荒草洼。这真叫人尽其才,徐老顺有了用武之地,换个人,谁又敢摆弄那种东西呢?出于新闻的需要,我找机会去了那个小屯子。

养蛇场场主果然姓徐,却不是徐顺才,而是他的儿子,叫徐学军,我在乡下时他还是个讨狗嫌的鼻涕罐儿。养蛇场就建在原来的那片荒草洼上,水泥板墙圈成的好大一个院子,院子里一座白色的二层小楼,还有几大排蛇笼。蛇笼也是水泥筑就的,似猪圈,却比猪圈小得多,抹得极光滑,我想是防长虫往外爬。与猪圈略有不同之处是上面都罩了一层很细密的铁丝网,也是防蛇逃跑。蛇笼上方是密密层层的棚架,上面满蔓着葫芦和葡萄的肥厚叶子,遮得下面密不透光。蛇是喜阴湿的动物,这一点考虑设计得周全,且又得了葫芦和葡萄副业品。徐学军领我在场里转了一大圈儿,说现在咱北方人也学了南方吃蛇了,餐馆里都标着让人咂舌的高价,蛇胆可兑酒,蛇的毒液也专有制药厂收,都是好价钱。你看看我的这份家业,就知道养蛇场的效益啦。我问,老顺叔呢?怎么我来了这半天也不见他?徐学军说,我爹只管抓蛇,让他养让他卖也整不明白,还老跟我犯叽叽。这是又到外面转去了。

我撒目四望,昔日的荒草洼平展葱郁,早已变成一片稻田,养蛇场就处在稻田的包

围之中。徐学军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我爹是顺着河套走呢,想在堤坝外找蛇,不易啦,等傍黑吧。

徐老顺是踏着夕辉回到养蛇场的。二十多年不见,老人已瘦削佝偻得厉害,弯弯的似一颗大虾米,全没了往日的粗壮。腿脚却还健捷,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银丝,寸来长,精白闪亮,不见一丝杂色。老人还记得我,很高兴地说,屯里人都说你小子出息大,成秀才啦,常见你的名字印在报纸上。我说,都是豆腐块大的文章,提起都脸红,还说啥出息不出息。老人一直倒背着双手,手上提着一只瘪瘪的布口袋。他儿子说,爹,先把蛇放到笼里再聊吧。徐老顺就一边往蛇笼前走,一边把手伸到布袋里去,全然不怕囚在里面的野物焦躁伤人。口袋里只装了三条蛇,都二尺来长,不大,一条是毒蛇。他按品种分别送进蛇笼里去了。

我感慨地说:“现在人和野生动物争土地,争山林,连蛇都不好抓了吧?”

徐学军接话:“咋不好抓,我要是敞开量收,就是那不会抓的,一天也能给我送来十条八条的。可老爷子脾气怪,死活不让我收,自个儿一天也只抓三条,多一条也不给我抓。”

趁他儿子转身去处理别的事情的时候,老人家孩子似地对我做了个鬼脸,诡秘一笑,小声对我说:“这几年虽说长虫不那么多了,可顺着大坝里的草滩下找,一天弄个三五十条,还累不着人。哼,我是岁数大啦,轰不动大牲口啦,又不想白吃白喝看他们两口子的白眼,要不,哼,就这三条,他也休想。你也瞅到了,我是专挑有些毛病的给他带回来,反正那东西也活不长久,不能生儿育女啦!”

我一下想起电视上《动物世界》栏目里豹子捕猎病弱羚羊的镜头,因有了天敌,羚羊才保持住了健壮优秀的种群。徐老顺竟在不自觉间担当起长虫天敌的职责了。我惊奇地问:“老顺叔,连长虫有没有毛病,你都看得出来?”

徐老顺很得意地笑起来,说:“这几年为抓蛇,经的这东西一多,也就有些估摸啦。虽说比不得我那小子请来的蛇医,能说出个子午卯酉,可也闹个大概齐。有一天,蛇医看了我带回来的三条蛇,连喊怪了,怎么你抓回来的都是有毛病的呢?”

我又问:“就为抓三条蛇,不过你老抽一袋烟的工夫,怎么一走就是一大天呢?”

徐老顺说:“我是溜溜达达,就顶城里的老爷子老太太逛公园啦。累了,就找个阴凉处躺下歇,随手找来几条粗大些的长虫,让它们在我身上趴着,那东西把凉啊,三伏天往这心口窝放一盘,啧,那美劲儿,甭说啦!说是你们城里人夏天还用啥空……空调电风扇?比一比我的泰和,那差得可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啦!我说的这个,别人兴许不信,侄小子你能信吧?”

我连连点头,说:“信,信。”

老爷子越发得意,说:“自从前几年我那老伴一死,我就盼过夏天,夏天有长虫啊,有长虫我就有说话的伴儿啦!我跟我那小子没话,他成天一见面就知催我抓蛇,好像我前世欠了他似的。蛇能换钱,钱比他爹亲啊!可长虫跟我亲,我说啥它们都听着,有时我说得心里不好受,眼泪淌下来,蛇就伸出信子来,一下一下地舔,那痒簌簌的舒坦劲儿,把啥熬糟事都忘啦!”

我有些听呆了。那是一幅何等美妙的天人合一的图景:蓝天白云,清流碧草,一个白发老人袒胸露腹,静卧草丛中,几条蛇温顺地盘卧在他的身旁;与他嬉戏,为他解忧,给他安慰。我苦于没有一支神奇的画笔,那将是一幅多么动人的画面!

老人往我身边凑了凑,愈发显出几分孩子般的天真,很神秘地说:“我再跟你说件奇事,你可千万不要和外人说,更不能跟我那浑账小子说。大坝里往西走三里多远,有一片瓦刀型的草滩,草滩里有一条小白蛇,二尺来长,通体白亮,稀罕死个人!那小东西打去年夏天就跟定了我,只要我一进了那片滩,它就簌簌地跟在我后面,我不赶它,它就一步不离地跟着我走。我躺下,它就盘到我脖子上来,转着圈儿地跟我要,好像给我挂了条白项链子。你说奇不奇?”

我说:“老顺叔,明天你带我去走一圈儿,行不行?”

老人瞥了一眼挂在我胸前的照相机,很坚决地摇头说:“那可不中。这就好像到别人家串门子,事先没跟人家打招呼,也不知人家愿意不愿意,我就冒懵儿领去一个生人,要是你,心里能愿意吗?”

我看得出老人不愿意让外人走进那片独属于他的领地,便也不再坚持。晚饭很丰盛,却并不见半点儿与蛇有关的东西。徐学军对我说,可不是我舍不得,是我爹不让弄。以前来了别的客人也是这样,要是一定让老爷子上桌陪,就不能上一点儿蛇身上的物件。我忙说,没有最好,要不我也不敢吃。撤桌时,徐学军似觉不过意,对我说,我看你也戴眼镜了,明天走时我给你带上一瓶蛇胆酒,明目养肝,绝对正宗。未待我说出谢字,徐老顺抽冷子插了一句,狗屁个明目,只要心别被油糊上,没眼睛也啥都看得清清爽爽。他儿子笑说,老爷子喝点儿酒,论抬杠天下第一,你别挂意就是了。

大凌河是条桀骜不驯的河,平时里清波荡漾,细水长流。尤其是冬春两季,宽阔的河谷里,黄尘弥漫,河水断流的情况常有。可一到了夏秋两季,只要上游朝阳地区下了暴雨,不过三五个小时,下游河道里便浊浪汹涌,轰然击坝,每秒流量足可达一万几千立方米,几乎近了黄河汛期的势头。辽西多秃山,裸石薄土,此也正常。那水来得猛,撤得也迅速,不过一两日。去年夏天,又一场有惊有险的洪水过后,很快有人提供新闻线索,说大凌河畔有一养蛇大户,大水到来之际,为了防止毒蛇随波而去,伤害护坝军民,不惜蒙受巨大的财产损失,将圈养的毒蛇全部斩杀,而场主却不幸死于毒蛇之口。我听后惊叹,立刻想到徐老顺的儿子,那么一个敛财如命的人,在生死关头却有此大义之举,实在令人钦敬!进而我又想到徐老顺只有学军一个儿子,老伴已逝,又遭丧子之痛,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悲绝!我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立刻奔徐家台去了。

孰料我又猜想错了,死去的不是徐学军,竟是徐老顺!那天,抗洪指挥部紧急通知,说上游又有暴雨,大凌河第三号洪峰已经形成并正在向下游地区迅速推进,要求立即组织两岸民众疏散。徐学军得到消息,命令雇工在所有的蛇笼上再加固,用铁丝将笼门紧紧拧死。徐老顺不让,说人的命是命,蛇的命就不是命啦?这么一整,大水真要下来,好几千条蛇连条逃生的路都绝了,就活活淹死啦?他儿子说,那有啥法?水下来我破财,认倒霉。大坝没事,这些活物就还是我的。我还能水不来先放了蛇呀?那我可就是脑袋进了水,傻透腔儿啦?徐老顺见没有商量,转身进楼,砰地关死了楼门,扔下话,那我就不走啦!他儿子急追过去,破了嗓子喊,爹,这是啥时候,你老还赌气?咋说也是人命要紧,水火不留情啊!徐老顺气得骂,说水火无情,人也一点儿不讲情义?你吃的喝的住的,啥不是指望着这些活物?眼看大限到了,你撒丫子跑人,好几千条活物却连条生路都不给留,你还是人吗?徐学军也急了,命令雇工破

窗入室,抢他出来。徐老顺蹬了屋里的梯子就上了楼顶,说你不放蛇,我就死活也不离开这个院子啦!你们要是再逼我,我就一头扎下去,先摔死了给你们看!他儿子无奈,抹了一把泪水,说爹你不走就不走吧,可千万不能下这个楼。咱这个楼结实,清一色水泥捣制的,地基也深,一般的水势冲不倒它!爹你老就保重吧!

徐老顺眼看着儿子带着人们撤离而去,远远地不见了踪影,就下了楼,找了根大铁棍,急慌慌便把所有蛇笼的门都撬开了。那蛇们似也知道情况危急,滚涌着冲出笼门,四散窜逃。正在这时候,大门外摩托车响,风风火火跑来了乡里的通讯员。大门是厚铁板焊的,只在齐眼高留了个洞口。通讯员冲着里面喊:“老顺叔,你们把蛇放生了啊?”徐老顺答:“放了放了,一条也不留,都放啦!”通讯员喊:“乡长派我来送话,说没毒的蛇可放,有毒的却放不得,一条也不能放!大坝上抗洪的军民有好几千人,要是叫毒蛇咬了一个,乡长说要跟你们爷俩没完呢!”徐老顺懵了,刚才光想着救蛇,咋就忘了这个碴儿呢?他握着铁棍的手都抖起来,说:“可……可我都、都放了啊!”通讯员喊:“乡长说,放了就追,追上就杀,一条也不能漏网!人命关天,你听明白了没有?”

徐老顺扔下铁棍,转身抓起一把锋利的铁锹。养蛇场的围墙足有一人多高,清一色的水泥板筑就,极坚固,也很密实。蛇们冲出笼后,正拥集在这道围障下攀爬。徐老顺冲过去,见了毒蛇便劈,便拍,满面热泪横流,嘴里叨念着:“孩子们啊,别怪我徐老顺无情啦,人命关天啊,咱得懂这个理呀,孩子们啊……”

徐老顺斩蛇这一幕,都被通讯员亲眼看到了。就在他转身跨上摩托时,大坝上响起尖利的枪声,随即,凄厉的警笛声也响彻了天地。大水就是在那个时候排山倒海般地冲了过来。好在不是大坝崩塌,而是洪水从支流倒灌,漫过了支流河堤。那水势虽非灭顶之灾,可也使附近几个乡镇都变成了一片汪洋。

大水过后,人们是在小楼顶上找到徐老顺的。徐老顺呈大字,仰卧在楼顶,面色微青,朝向蓝天,双目微合,只是已没了鼻息。看徐老顺的神色,很安详,看不出死前有痛苦挣扎的迹象。他身边卧了有上百条蛇,都盘着,有的是几条盘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宛若花圈,见人们上楼,竟也不动。引人惊异处,是最先登到楼顶的人曾看到徐老顺的胸口盘了一条白白亮亮的小蛇,见人们近前,便哧溜一下逃走了,细察徐老顺的遗体,在左胸处发现了两点细浅的齿印,是蛇伤,毒液便是从那伤口浸入了他的体内。人们大惑不解,徐老顺一生为蛇类所惧,蛇虫惧他如鼠避猫,从没听说他被蛇咬的事,怎么这一次就偏伤了他,而且伤口又偏在最致命处,一口夺命。难道真是天意吗?

我参加了徐老顺的葬礼。乡里考虑到徐老顺有保护抗洪军民的大义之举,特批准可以土葬,还在距养蛇场不远处给了一块墓地。部队为表达钦敬怀念之情,派来一个上校军官,还带来一个班的士兵。葬礼格外隆重而肃穆。当民间乐手吹起高拔哀绝的唢呐,士兵们举起枪支,一排清脆响亮的枪声划破晴空的时候,棺木缓缓地落入墓穴。就在那一刻,众人眼见有一条二尺来长的白亮小蛇从脚下草丛里蹿出来,直向那墓穴中爬去,眨眼之间便钻到棺木下不见了踪影。徐老顺的儿子大惊,端在手里铲土的锹停住了。我说:“我听你爹说过,他有这么一个朋友,它要陪伴老人家,就让它去吧。”

上校挥了挥手,第二排枪声响起了,更响,更脆,余音在人们耳畔久久萦绕……

《一条自愿陪葬的小白蛇》文后语

这是一篇很凝重的现实主义题材又是一篇极富浪漫色彩的小说。

老顺之死,是他的道德归宿,而有味道的地方在两处,虽笔墨不多,但看出了作品奇谲中的神韵:“细察徐老顺的遗体,在左胸处发现了两点细浅的齿印,是蛇伤……难道真是天意吗?”“……就在那一刻,众人眼见有一条二尺来长的白亮小蛇,从脚下草丛里蹿出来,直向那墓穴爬去……”

小说忌直白,但更忌灰晦难懂。在这篇作品中,孙春平在营造一种特定的人文精神,而这种精神恰好迎合了平民思想。小说家孙春平用平常人的心态去写作,也是他一贯的写作姿态。作为国内一九九八年,在《中篇小说选刊》上选载作品最多的作家,春平能够写出这么短、这么有意蕴的作品,是令人欣喜的。

章回小说1999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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