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1999-02-10 08:32
财经 1999年2期
关键词:鞋油靴子皮鞋

1998年12月31日下午的北京笼罩在明媚阳光里,我当时正沿着王府井大街世都百货华丽的橱窗向新东安市场的方向漫步。路过“四联理发厅”时,我很想进去做一下头部按摩。可是这家著名的国营发廊不提供这类服务。于是我懒散的目光终于被四联门口三个擦皮鞋的男孩子吸引了。

“先生,擦皮鞋吗?请坐下吧!”是的,我这双从美国买来的意大利皮靴已经四个月没有擦了,它那柔软的玫瑰红正在变成暗淡的布满裂纹的红土的颜色。“先生,坐我这里吧?”三个孩子中那个岁数最小也显得最懦弱的男孩抢着说。他看上去不过12岁,大眼睛忽闪闪地,从下方仰视我。他蹲在那里,一只手举给我看他的鞋油,另一只手则期待地指着他面前的空椅子。其他两个男孩也在对我说着什么,并且以目光威胁那个小男孩。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方言,估计他们三个孩子都来自西北。直到我坐在小男孩的椅子上时,那个带有威胁目光的孩子还坚持要我把另一只脚放在他的鞋架上。“你们是一起来的,可以分挣来的钱嘛。”我笑着拒绝了他的请求。

这男孩一头乱发,乌黑,有些肮脏,但是擦得很在行(至少在我看来)。当他开始打蜡的时候,又抬起眼睛来看着我,“打蜡好,不沾土。”我点着头表示感谢。“打蜡要贵一些啦。”我再一次点头表示感谢。“你擦我的鞋要收多少钱?”我突然感到有必要问问价钱了。他又抬起那双大眼睛忽闪闪看着我,“82元。”这时我注意到靴子的颜色似乎有些变化,或许他的鞋油号不对,不是我原来的颜色。

不论如何,我当时相当迅速地要从脑子里查找的,不是鞋油的号码,而是我反对这个价格的理由。我找到的第一个理由是:尽管我自己这双靴子比较昂贵,但是我在北京似乎见过100元一双的皮鞋(华联商厦减价的时候),这已经足够我提出反对理由了。“你的价钱太高了,一双皮鞋不过是100元嘛!”孩子不再说话,继续抛光我的靴子。“你告诉我真实价格,我也好付你小费,我会给你加倍小费的。”那双大眼睛再一次对着我忽闪,“那就64元吧。”这时我找到一个(十分荒唐的)理由接受这个价格了,因为按照美元,每一只鞋他只收我四元,这不到皮鞋本身价格的5%。5%在经济学里是比较常见的资产折旧率(大修费用),耐用消费品的折旧大致也是如此。这样想着,我就不再说话。

王府井大街过往行人很多。一个西装男人被那个曾带威胁目光的男孩拦住,“多少钱?”他问那孩子。我本能地倾听,“两块。”这太可笑了,我马上告诉那位可敬的男士说这个小孩要收我82块,我并且气愤地开始大声说话。我质问所有这三个孩子,“到底是多少钱?!”他们都说:“您看着给吧。”围观的行人说把他们带到派出所去。可是他长着一双忽闪闪的大眼睛,他才不过12岁;再说,“带到派出所去”这类话早就不被当真了。我看着他的大眼睛,那里面似乎有胆怯,有期待……

“你必须告诉我你平常收别人多少钱,我会加倍付给你的。”我反复地大声地对他喊着,我意识到我正在这闹市上叫喊。而他却很平静,至少他的眼神看上去没有变化。“您看着给吧。”他坚持这个说法。

我感到绝望,那是一种莫名的悲哀。“性相近也,”我无法想象这个与我女儿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会走得如此遥远。“习相远也,”怎么会呢?市场生活造成的普遍的压力难道普遍地把我们的孩子教育成这个样子了吗?从他的眼睛里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欺诈,看不到那种把真实价格膨胀40倍的勇气和老成。我们对视了几秒钟。在这瞬间的对视中,我承认我失败了,我没有力量找到真诚。

“我看着给?拿去吧!不要再在这儿出卖你的良心了,走吧,走吧……”我递给他一张50元钞票。穿过马路的时候,我从余光里看到三个男孩奔跑开去,争夺那张钞票,而夕阳正从后面辉映着整条街道。那悲哀又一次涌上来。

道德的沦落永远是可悲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布坎南告诉我说,有一次哈耶克告诉他说:“交易”的希腊文含义里有着“分辨敌友”的意思。也就是说,在古人的理解里,“交易”同时或首先意味着“朋友”。不讲信誉的人不是朋友,“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失落了基本道德规范,市场也不可能存在。

秋石是我接下来去的一家西餐厅,坐落在王府饭店对面一处安静的院子里。1998年的最后一天,泛着新鲜泡沫的咖啡也不能让我抬起头来看一眼女侍者。事实上,那种彻底的无奈从那一天起就再没有离开过我,带着那忽闪闪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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