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桥

1999-01-13 03:14余永康
中国三峡建设 1999年2期
关键词:爷爷奶奶

余永康

世代居住在木只江畔的祖先集资在宽阔的江面上建起“奶奶桥”,当其时矣,这不过是个优美可人的神话罢了。然而,每当目睹丰都长江大桥的雄姿,我们却无法不忆及“奶奶桥”。美哉,三峡经典之桥,移民致富之桥;壮哉,我古今建桥英雄,我代代华夏英豪。尊者在上,请受我一拜,再一拜!——作者题记

(—)

几年不见父亲,几年不见奶奶桥了。

晶莹剔透的木只江,斑剥陆离的奶奶桥,盘根错节的老榕树,爬满青藤的小木屋,父亲雪白的山羊胡……

呵,故乡,走近你,就像走进我灵魂深处。八旬老父见了我,竟老泪纵横,无语凝噎。

清清的木只江呵,你刷去我父亲的日月光华,但却刷不掉奶奶桥上那些有口皆碑的动人情节……

(二)

那年夏天一个中午,爷爷在屋前大椿树下做瓦坯子,不时望望木只江对岸被太阳烤得灼眼发烫的青石板路,心急火燎地等着去十里外的梨花镇赶集的奶奶回家。正在煮饭的二姑姑听到院坝里一阵僻哩叭喇的声响,出来一看,爷爷做好的干瓦坯子垮塌了一大半。那是爷爷辛苦了三十多个日日夜夜的结果。二姑姑对着那些碎瓦片儿么哇儿哪地哭,爷爷也惊得像木人儿。

“操他先人,要死人啦!”爷爷跳起脚来喊,扯起长腔骂,也不知是在骂谁。

问题就出在爷爷骂的那句话上。这天真的死了人,正是我那可怜的奶奶。

奶奶比爷爷小十岁,那年正好二十八岁。人长得水灵,挺讨人喜欢,这在远乡近邻,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那天中午,奶奶赶场回来,一步一步走过石板路,走上小木船,自个儿划船过江,嘴里唱起自个儿编的山歌——红头绳,长又长,扎在我幺女的脑壳上;红麻糖,味道长,买回去给我幺儿尝。……

船至河心。突然,晴天霹雷,继而天气阴沉下来。转眼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沙石俱下,如万马奔腾。木只江上游水位猛涨,惊涛狂澜似竹筒滚坡,洪水夹杂着泥沙、树木、人畜,轰然作响,像一只饥饿的猛虎,直奔下游而来。

“发大水啦——”木只江两岸的人们,牵猪赶羊,呼儿唤女,惊恐万状。

这暴洪百年不遇,偏被奶奶遇上了。

结果呢?奶奶、小木船、红头绳、红麻糖以及奶奶美妙动人的歌声,倾刻间便消失在木只江的惊涛骇浪之中。

……

那是民国十年,我四岁。父亲擦擦老泪说。

(三)

爷爷病了七七四十九天,他是被气病的。他和奶奶舒舒展展的恩爱日子被暴洪无情地砸得粉碎,能不怄气?从那个伤心的日子开始,爷爷变得击里古怪。早上,他总要沿河岸闲逛一阵,站在木只江边大声吆喝:哟嗬——。仿佛要喊醒沉睡的奶奶。白天,爷爷闭窑不做瓦坯子了,提着酒葫芦,看木只江扬波东近,看小木屋上常青藤疯疯地长。傍晚,爷爷孤寂一人,呆望夕阳流着血泪亲吻山岗作最后的辞别……

莫非爷爷疯了?

给奶奶烧“大七”那天,爷爷当着全村乡亲,从他和奶奶睡的那张木床底下红苕坑里抱出一个木匣子。打开来一看,满是白花花的洋锭。爷爷抓起来掂一掂,默默地挨个儿一个个发。乡亲们举起抖动的手,不敢去接,那可是爷爷半辈子的血汗钱呵!爷爷火了,又扯起长腔骂:“谁让你们白拿银子?我要让大伙替我办一件事,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爷爷在他的兄弟中排行第八,木只江两岸众乡亲都称他“八爷”,他侠肝义胆,扶困济贫,为朋友两肋插刀。他一声断喝,能让游云止步,放个响屁,能让木只江倒流。听说“八爷”要干大事,怎能袖手不管。于是,乡亲们众口一词:“八爷,我们干!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爷爷望着奶奶的遗像,哽咽着说:“你们八娘命薄福浅,被狗日的洪水要了命,要是有座桥……”。

“桥?!”

“对,桥,我要修座桥!”

“桥——”爷爷咬牙切齿,向着木只江扯肝撕肺地吼,像是在为奶奶招魂。

爷爷找来天仙择了时,找来地仙看了地,找来工匠画了图。然后杀鸡宰羊,祭祖盟誓。那阵势,就像临阵的将军豪放悲壮,视死如归。

九九八十一天以后,一道美丽的彩虹在木只江上横空出世。

完工的那天,爷爷说,这桥是为你们这些后生修的,也是为你们的奶奶修的,就叫“奶奶桥”吧。

爷爷在修桥时如何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父亲只是轻描淡写,讲得极少。提到奶奶桥,父亲说,你爷爷是在寻找你奶奶的影子哩。

(四)

后来呢?

“后来,日本鬼子闯进我们世代居住的木只江流域,在对岸烧杀抢掠,大造罪孽。那天清晨,鬼子上桥了,直向对岸扑来。爷爷不说一句话,猛然冲进屋,抱出一袋冒着火苗的东西,奔向奶奶桥……一声巨响,大桥轰然中开,鬼子消失在猩红猩红的木只江急流里。爷爷再没有回来……”父亲陷入沉思。

父亲和母亲清点爷爷的遗物时,在爷爷老床下红苕坑里找到一个他二十年前曾展示过的木匣子。那里有几扎汗渍渍的银票和一封传给父亲的信。腊生儿:

你爸这一辈子苦哇,就像苦瓜那样苦。你妈被洪水要了命,我活着有啥想头呢?但我还是活了下来。为啥呢?就为你们,为奶奶桥。奶奶桥就是你们的爸,就是你们的妈你们知道吗?这些年来,我在奶奶桥上不知度量过多少次,不知洒下多少泪。每当夜深人静,我站在奶奶桥上,抚摸着桥头的石狮石龙失声痛哭,面对猛浪苦奔的木只江轻轻呼唤着你妈妈的名字……

奶奶桥是你妈妈的化身,它永远属于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保护她,爱托她,如果有人要抢占她,我宁愿将她同我一起毁灭。

腊生儿,爸这一辈子只求你一件事,看管好奶奶桥!

另,木匣里有八万八仟零陆拾捌块陆角捌分钱,全部用于维修奶奶桥。如不够,就请儿补贴点吧。父:郑国安字民国二十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父亲不忘爷爷遗训,抱着那个沉重的木匣子,带着母亲走上逃亡之路。学艺跑马,闯荡江湖,硬是挣回一笔钱,于民国三十六年六月修复了奶奶桥。

我漫步在奶奶桥上,任木只江的清风拂过我的面庞。耳边仿佛响起暴洪恐怖的吼叫,仿佛听见大半个世纪前奶奶桥上那声震撼人心的巨响,仿佛听见奶奶当年悠扬婉转的歌声……

长长的,父亲的雪白的山羊胡在风中潇洒地飘动。而木只江依旧流淌,奶奶桥依旧矗立,小木屋依旧默默无语…

呵,奶奶桥是一道彩虹,一种化身,一种精神。

呵,奶奶桥是一个警句,一个比喻,一个象征。

父亲像是从地层深处传来的声音——

你爷爷,一个木只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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