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二题

1999-01-13 03:14陈忠实朱斌成
中国三峡建设 1999年2期
关键词:凉山小叶卫星

陈忠实 朱斌成

灿烂一瞬

到神秘的卫星发射地西昌来,原本没有期望能亲眼观看卫星腾空的壮观。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谁也不会料知什么时间要实施卫星发射。真是喜出望外,我们真的就遇合上了,去参观一颗命名为“鑫诺”的卫星发射。

这是1998年7月18日下午。即使记性很差的我仍然记住了这个日子。这个时月无论在中国的南方北方东部西部,都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在森林和草地覆盖着的大小凉山,也是热风袭人。汽车出西昌城,沿着安宁河谷走,沿路可以看到低矮的灰色的村舍,吃着羊群的山民和背着竹蔑背篓的女人,路边上隔一小段距离便有几位站岗值勤的武警士兵,显然是为即将到来的发射临时布岗。然而那些放羊的汉子和背着竹篓的农妇仍然悠然地走他们的路,对即将到来的令人神秘的卫星发射似乎平淡无奇。许是早已看惯了。

汽车驶过安宁河桥,便盘旋而上一座青山。山根有一片高高矮矮的漂亮的建筑群,彩色的旗帜在建筑物的最显眼飞扬,酝酿着一种节日般期待的浓郁的气氛。朋友指给我看一幢建筑,那是总指挥部。我便不是通过想象而是真实地映现出了那里边的一切,我已经许多回在电视上看到过火箭和卫星发射过程中总指挥部里的程序和紧张气氛。汽车就从总指挥部的墙角擦身而过,神秘的总指挥部伸手可触,指挥部里的紧张而又神秘的气氛鼻息可感。当这种过去被一概作为军事机密的科学进入和平利用的新的概念以后、便自己动手撕开其不必要的神秘幕布,给平民和外行人一个感知的机会,于是便有了这个置于半山上的视角尤佳的观望台。然而我仍然继续陷入在神秘之中。

从这里向西望去,安宁河川西岸的连绵着的群山肃穆着。在那个被选定为发射场的河弯里,一边的山绕出一个大圈儿来,形成了一方三面环山的幽幽的天地。银白色的发射架在绿色环绕的山谷里透出一缕娇娜,像万绿丛中的一位飘飘欲仙的靓女。

当中国的第一颗卫星“东方红”号升入太空的时候,那种振奋性记忆至今犹存。我那时候在家乡灞河岸边的一个公社(乡)工作,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喧嚣里提心吊胆地做事,面对着的却是年复一年的普遍的贫穷和我自己的困窘。我的孩子的被窝是用烧得发烫的河石烘热的。这是我的夫人的最原始也最英明的发明。她在灞河滩里找到一块又薄又扁光滑漂亮的暗绿色河石,在灶锅的柴火里烧得发烫,然后塞进孩子的被窝里。我那时期买不起一只暖壶或一只热水袋,依然虔诚地听取”忆苦思甜”会上因为拥有一只竹皮热水瓶或一双胶质雨鞋的感恩戴德的叙说……当收音机里传出“东方红”乐曲的时候(这乐曲不是素常发自树杈上的大号喇叭而是来自太空,我感到了由衷的自豪,我们国家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样的大事令人扬眉吐气腰杆挺硬,纵然肚腹里装着酸菜和杂粮,纵然给孩子的被窝里塞着烧热的石头取暖。国家在现代科学技术方面的巨大成就,使原始式的贫穷的我们依然欢欣鼓舞腰杆增加了硬度。

轰然一声巨响,我感到了脚下的大地的颤抖。我的眼睛还迷乱在白烟和烈焰翻卷着的火团之中,火箭托着的卫星早己俏立在白云和兰天里头了。火箭尾巴喷着耀眼的火焰,端直直冲向白云悠悠的天际,洒下一条乳白色的线带。火焰喷发出啪啪啪的连续性爆炸似的响声,从河谷里一路震响到长空,威风凛凛又卓尔不群。乳白色的残体大弯角转向,朝着东南方延伸,愈来愈纤细以至从肉眼里消弥。

令人陶醉的灿烂一瞬。

晚霞羞羞地洒满青葱葱的山峰和河谷。人类智慧的轰然一爆,观者的我在那一瞬里感受到了一股壮怀激烈的欢畅。当生活中太多的诸如种种腐败的丑行噎得人忧愤不堪的时候,这样的一声轰鸣徒然使我感到了情感的超越,涨起某种对于腐败丑行的鄙夷。腐败若在灯红酒绿中继续腐败,撑着国家和民族脊梁的人在神秘的山谷默默成就着大事。

安宁河在夕阳里愈加抚媚多姿,拥着两岸婆婆的柳烟向东款款而去。最现代的科学技术隐蔽在最偏僻的丛山之中,隐身在灰塌塌的村舍围墙和背着背篓的女人之中,羊群散落在山坡上,耕牛拽着犁具在田地里来去翻耕,路边简陋的烟酒店里聚着赤身的闲人在闲聊,似乎这一切看起来都不可思议地统一在这河谷里。

那样震撼人心的轰然一响,那样灿烂的动人的一瞬,把我长期神秘着的又是十分遥远的距离全部消失了;眼见的可靠的壮观壮景,使人在那一瞬间突然心地踏实起来,做我们自己应该做的事去。

神秘一幕

四川西南部的大凉山和小凉山,在我的感觉里是除过西藏最为神秘的地方。

年轻时读过作家高缨写的小说《达吉和她的父亲》随后又看了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那隐蔽在青山和河湾里的一幢幢茅草屋舍,女人俏丽的花裙和胸前挂着的精美的银器饰物,尤其是男人头上装饰着的那一根独角似的帽子,令一个自幼生活在内地关中的人感到新鲜又神秘。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在电影和电视上看到火箭和卫星发射的壮观景象,一次又一次引发的是壮观之后的神秘,是一个无知的外行对于距离自己太远的尖端科学的神秘感觉。这卫星发自西昌,在凉山,然而这些都是后来不断迭加的印象,最初的关于凉山神秘的印象,却是来自红军长征彝海结盟那个历史性的一幕。

记不得是多大年令时的事了,反正是少年时期,我知道了红军长征的故事。究竟是历史教员先讲的,还是我阅读连环画先知道的,统记不清了,也无关紧要。长征路上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故事,对于少先队员的我都有一种绝对的征服力量。然而仅就神秘感而言,却是刘伯承将军与彝族头领小叶丹歃血结盟的故事。随着年令的增长和人生阅历的丰富,对于作为世界上“前所未闻的故事 长征”,当然更多些了解了,然而歃血为盟的神秘依然雾罩在心头。

几十年后,1998年7月19日,我终于有机缘拜谒结盟之地——那隐蔽在青山秀岭之中的彝海,揭开从少年时代潜存到今天的那个历史性细节的神秘一幕了。

汽车在山上盘旋前进,公路在森林覆盖的山梁和沟壑之中盘旋。森林是人工培植的森林,也是我所见过的人造林中最壮观最具规模的森林。这是飞机撤播的树种,历经数年的精心呵护而培育成功的一片绿色。是对1958年的大毁坏的忏悔,是中国人从愚昧走向觉醒回报给大地的一份真诚的祭礼。汽车每一次转向拐弯,人的眼前便是一方新的姿色,色彩和光残千姿百色,那是天光和地韻和绿叶在山坡在山峁在沟坡在沟底自然杂合的色调,每走一步你都能感到那色调在变化在流动。那种美你只能感到目不暇接,你只能感到心旷神怕;你不可能找到任何一个词句或一堆话语把它描绘准确,因为那气韵那色调那景象本身是瞬息万变的,人类创造色彩(包括最出色的画家的调色板)是单调的,人类创造的语言也就显得更贫困了,那叫自然。西昌人营造和呵护的这一片大自然的景象是西昌人的心灵诗篇。

进入纯自然的原始森林又是别一番天地和景致了。大气的天然草地和望不透的树木,使人惊叹和欢悦的同时亦由不得庆幸,野蛮的大毁坏的1958年的斧头尚没有砍到这里。每一座山和每一条沟的每一寸空间,都呈现着一分不同的色彩和韵致。一团一团的白云一次又一次戏弄着太阳,阳光短暂的隐没和再一次复出,这干峰万沟的群山就气象万千了。即使最干枯最寡情的人到了这样的山地也不会无动于衷,即使心灵世界最低迷的那一根神经也会苏醒过来,陷入一种美的陶醉,那叫原始的大自然。

彝海在一座山顶上。这实在称不得海,而只能算个大水潭。如果按水潭的概念确实是够大的了。据说在凉山里,有许多这样的水潭或者水池,而被称作彝海的水池或水潭其实是较小而又极普通的一个,然而却是知名度最高的一个,歃血结盟的长征中的带有神秘色彩的一幕就发生在这里,也是截止目前为中外游人观瞻最频繁的一个。这凉山上颇多的水潭或水池绝妙之处,一是处于海拔两、三千米的高山顶上,蔚为壮观,也为带着原始韵味的群山酝酿出一方水的抚媚和水的娇娜。二是这水潭既不是汇聚小溪小泉之水而成,亦不是天雨汇集,而是来自地下,你找不到水的出处,水却在这儿聚潭聚池了不知多少万年。

我站在彝海边上,仅仅只是以一种崇敬的心情来追寻革命历史的一块碑石,一块雾罩着神秘色彩的碑石,却无法沉重。即使我和同来的作家朋友努力追问查询,企图捕捉最生动最鲜为人知也是最为准确的历史性细节的一枝一叶,显然再也无法进入沉重。我完全可以想像当年结盟的红军统帅和士兵面临的困境乃至绝境,尽管这感受在事件的发生地比教科书(或连环画)上要更贴近更具体也更深刻,然而无法进入当年哪怕是一个红军伙夫彼时彼地的焦虑与危机……我只是已经成为历史的那神秘一幕的参观者和崇拜者,不可能重新进入沉重的体验。

彝海是平静的,水波不兴,如一面篮色的镜子。绿树密密扎扎环绕着水,乌儿在啁瞅,阳光从枝叶间流泄下来。在水面上撤下一片闪闪烁烁的斑驳色彩。一只小水鸭在水里游过,波纹随兴随隐。当年那一群衣服槛褛的红军士兵暂聚在这里,期待即将发生的那个历史性细节的彝海也是这样平静吗?一如许多万年以前一直平静过来的平静吗?

紧拥着彝海南沿儿的是一片缓坡,向西铺展而去。泛着淡黄的绿草,随着缓坡起伏着的曲线而起伏着,无名的各色花朵在曲线的任何部位都点缀出迷离和抚媚,野蜂和蝴蝶便成了草和花的君王,随意拈惹,真是蜂乱而蝶忙。缓坡倚靠着山,山上是密不露隙的森林。随着山势渐次升高,森林的色彩也渐次浑厚而深沉,直到遥远的树梢和白云相接相抚的峰颠处。

刘伯承和彝族首领小叶丹歃血结盟的故事无须再叙写,这是任何中国人都熟知的。我现在才听说,血是一只公鸡的血,印象里似乎一直以为他们两人割破手指的血呢。后来为此我专门查了字典,在歃血结盟字条下注释着,古代举行盟会时,宰杀牲畜,并以牲畜的血涂抹嘴唇,表示精诚团结,结为同盟。我便释然,用公鸡的血和着酒原是合乎古代传统规矩的。不过酒却确凿不是任何酒,是用彝海舀来的水滴进公鸡的鲜血,刘伯承和小叶丹双方都饮下了。据说一时找不到酒,便舀来彝海之水且做酒。这彝海之水自地下涌出,聚潭许多万年而不散不竭,便如自酝了几万年的一池美酒。彝海之水便促成了一种神圣的事业和一种真诚的精神的结盟,便成就了带着神秘色彩的历史性一幕,便没有重复石达开在大渡河上的天朝悲剧。在一块稍微平坦的草地上,摆着三块青石,这是当年刘伯承和小叶丹以及翻译站着喝血酒的位置。稍后的草地上,有一方漂亮的雕塑,自然是把那历史性一幕的短暂的细节凝聚定格而成的形像,夏日高原强烈的阳光照在草地上,照着那雕像,照着那三块青石。我坐在刘伯承站过的那块石头上,依然无法感受当年将军的心情,依然无法进入沉重,依然无法挥去那雾罩了几十年的神秘,而愈觉神秘了。

现在的人们从中国的南方北方到此游览,观赏凉山大自然的奇异景致,瞻仰当年在这里发生的神秘的一幕,自然会汲取种种自以为珍贵的东西。历史不能重复体验,而动人的细节却永久存活在后来人心里,历史便不会涡灭。

不会泯灭的历史性细节还发生在这神秘的一幕之后。刘伯承与小叶丹歃血结盟之后,刘伯承将军率领的红军赢得了时间,枪渡过了大渡河。晚来迟到的国军便杀害了小叶丹,继续搜捕小叶丹的亲属。小叶丹的夫人和孩子在凉山彝族同胞的保护下,流亡逃躲了整整14年,直到西昌解放。夫人把当年由毛泽东赠送给小叶丹的一面绣有‘中国工农红军”的红旗整整保存了14年,共和国成立就交给人民政府了。我的神秘的感觉终于雾散,眼前扬起灿烂的节日礼花,纷纷的花雨莫如说血雨,有小叶丹的一滴,一个凉山彝族人的血。

我的家乡有民谚说,摘不到瓜,拔蔓;逮不住雀儿,砸蛋。活画出那些邪恶的人凶残而又虚伪的无赖嘴脸。中国民间的邪恶的人和封建政权里邪恶的势力莫不如是。

人民终于进入和平发展的理想时代了。在这样荒僻的凉山修筑出漂亮的柏油公路,培育起如此美丽的森林,更不需赘记从奴隶制度下一步跨越到现代生活中的彝族人了。

美丽的彝海是一面天成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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