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贫困相博——大山里的重庆志愿者

1999-01-13 05:11徐永恒
中国三峡建设 1999年4期
关键词:志愿者农村老师

徐永恒

1998年8月,重庆市12名青年志愿者来到大巴山深处的城口县,走上乡村教师的讲台。1999年1月,记者前去探望他们,发现他们年轻的脸庞已经有了几丝山地的沧桑,他们火热的内心也正经历着一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在高山峡水间,我们太微不足道了,我们还是我们,山还是山

在这短短的一年中,我们体验到这一生中所有的贫困。”志愿者们说。

贫困,是志愿者来山区文教遇到的第一个拦路虎。

开学很久了,高望中学初二(1)班的贺昌林同学还没来上学,学校的老师说:“贺昌林才刚刚念完初一,他成绩很好,可惜了。”

成绩很好的贺昌林为什么没来上学?分配到高望中学和高观镇小学的4名志愿者,邵腾伟、赵兴、龙春丽、李荣,决定在一个周末去家访。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河谷走了两个小时,又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挣扎了3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了贺家。

贺家不仅拿不出让他们拭汗的毛巾、让他们解渴的茶水,就连让他们坐下歇息的小木凳都没有。几位从城里来的志愿者惊呆了:房子是用3根木棒支在地上,上面覆盖着一些秸杆、茅草,权且遮风挡雨;唯一的1张床也是用4根木捧围在一起,中间再填上一些秸杆、谷草;家里的东西,除了羊和猪,加在一起价值不超过100元。

一切全明白了。龙春丽把贺昌林叫到身边:“我每月给你50元钱,你再回去念书,好吗?”

“不,老师,我只要30元就够了。”

30元,是一个农村孩子每月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加在一起的总和。

这一天,4名志愿者还找到另一名家里同样贫困的流失生——张俞琼,他们从原单位为自己保留的基本工资或每月不多的志愿者津贴中拿出钱来,使小俞琼重新走进了课堂。

10月中旬,4名志愿者再次上路,去调查农村孩子的失学状况。当他们来到地处高寒山区的黄安希望小学时,发现有一个学生病在床上,四肢不停抽搐,人已经昏迷过去了。问手足无措的周围学生老师在哪里,学生们说老师收学费去了,一大早就出门了。学校附近只有几户人家,没有一家拿得出一片退烧药或止疼药。志愿者们一边护理濒临生命危险的小学生,一边止不住泪水涟涟。

夜色已完全笼罩山村时,黄安希望小学的老师们才举着火把回到学校。原来,每次开学,都有许多孩子因交不起学费不来报名,老师们就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为他们垫上,再利用星期天去家访,动员那些孩子回来上学,能收到学费就收,收不到就留到年底再说。

今天,城口县农村正式教师的月平均工资只有280元,民办教师只有100多元。考虑到为学生垫交学费不可避免的入不敷出,农村教师们的收入可想而知。

志愿者赵兴再次从自己津贴中每月拿出l00元,作为黄安希望小学3个最困难的孩子的生活费。

然而在国家级贫困县城口,像贺昌林和黄安希望小学的那些因贫困不来报名的流失生太多了。

“在高山峡水间,我们太微不足道了,杯水车薪。我们还是我们,山还是山。”志愿者们不禁发出这样的感慨。

志愿者们意想不到的是:“读书无用论”在这里甚至比市场经济初生时的城市更加盛行

去年春天,高望中学一名学生听从了一个包工头的游说,心里装满了淘金梦,跟着几个同村少年一道瞒着父母,踏上了北去的火车。到了目的地,这位少年傻眼了:他每天和伙伴们抬砖,运石子,像个机器人似的干重活、苦活,包工头许诺的轻活一天也没沾过。几个月后,包工头因招收童工被当地司法机关法办了。这位少年才重新回故乡。

志愿者邵腾伟找到那位少年,问:“你为什么放着书不念,要出去打工呢?”

那少年指着对面山上的一幢崭新的楼房:“老师,你看,修那幢新楼的人,小学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了,他挣到了钱,一家人的日子都好过了。”

山里的孩子懂事早,面对这样的早熟,大学刚毕业的邵腾伟只有长久地默默无语。

很快,志愿者们在课堂上也能明显感受到学生中正弥漫着一股强烈的厌学情绪。

在坪坝中学任教的黎永青仔细琢磨,发现学生厌学情绪的主要原因有这么几点。一是大多数学生基础差,认定升学无望,不如早点回家务农或外出打工。二是高校实行收费上学和不包分配,许多学生知道即使考上大学,也很难读得起大学,即使读完了大学,在城里毫无关系的他们,要想找到一个有能力还债的工作,难上加难。第三,经济负担和就业的双重压力,使学习较好的农村孩子,大多把考上师范特别是中等师范当做最大的目标,因为师范生不仅可以不交学费,毕业后还可以由国家安排一个学校老师的职位,可大家全往一条道上挤,竞争强度急剧上升。第四,应试教育的课程内容和教学方式不符合农村青少年的需要,也是导致他们厌学的原因之一。

志愿者们认为,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关系到农村教育的出路何在,它在极大的动摇着贫困农村的根基。

高望片区的4名志愿者敢做敢为,他们在课余时间采用家访、散发资料等方式,宣传义务教育,呼吁控制中小学生流失。他们在场镇的交通要道上立了一块碑,碑上刻着“不送子女读初中是违法的”11个大字。他们为此与当地百姓差点发生冲突。但后来,接受他们观点的老百姓越来越多。

在明通中学教化学的郑科学,则采取了循循善诱的“和平演变”方式。他承认,自己所教的学生大部分都考不上大学,但他说:“你们不是还有一个梦想,当兵吗?那最少得读到初中毕业。”他一有空就给学生讲城里的工厂,说那里都是用机器做工,人只需操作机器,他说:“你们不是要去打工吗?一定得先把书念好。”

“硬件”已是最优最好的,然而这里最需要“软件”

记者走访了好几位志愿者的宿舍,发现室内的陈设高度一致:一桌、一椅、一床。志愿者都是一人一间或两人一间,新换了床单,新装了窗帘,还有一个烧柴火的小厨房。

可以说,学校为志愿者们所提供的“硬件”,已经是这里最优最好的了。

志愿者们想按照自己的理想开展教学活动的“软件”,只有靠自己来创造。

分配在巴山区新枞小学任教的张庆生,是12名志愿者中唯一的中年人。当团重庆市委答应了老张的请求后,他好象一下子年轻了20岁,临行前,他买了很多手表、钢笔、练习本、药品。他的在小学当教师的女儿,特地让他带上一本书——马卡连柯的《教育诗》。女儿说:“爸,去山村实现你的教育理想吧!”但是,当上梦寐以求的乡村教师没几天,张庆生就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首先,他发现学校的大多数小学生都不吃午饭。

其次,他发现到了冬天,早晨迟到的孩子越来越多。有的老师为惩戒学生,规定迟到后只能站在教室外面,冻得孩子簌簌发抖,听课也耽误了,有的学生告诉他,家里没有钟,早晨起床要看天色或听鸡叫,天气变冷后天色看不准了,鸡叫的时间也没个准了。

“在这种条件下,孩子能来到学校上课已经不容易,我们老师为什么还要惩罚他呢?”老张宣布:“今后,凡是张老师上第一节课,教室门虚掩着,同学们来晚了,不必呼报告罚站,自己坐到座位上去就行了。”

为了让学生中午吃饭,他曾专门叮嘱街坊,中午蒸了几十个馒头,可端到教室里,同学们一人也不吃。“农村的娃娃脾气犟啊!”老张从这件事上看到了这些孩子的善良和自尊。

很快也就了解了,由于居住地离学校普遍很远。农村小学规定的上课时间是上午8点半到下午2点半。那么,下午2点半就该放学了,让娃娃们回家吃饭了?

事实却不是这样。由于上面对教学质量要求很严,考核的唯一可操作的标准又是分数排列,考核结果还同教师的收入挂钩,许多老师为了获得一个好名次,经常放学后留下学生补课。老张对此几次愤怒得无法克制:“七八岁十来岁的娃娃,每天爬几十里山路来上学,到了下午,饿得肚子唱歌头发晕,有时候上课都睡着了,你还让他补什么课嘛:”

在“苦学”与“乐学”之间,就不能统一吗?老张仍在苦苦思索。

在理想与现实冲突中,志愿者们不愿放弃理想,又不得不正视现实。终于,他们发现,只要自己不放弃努力,理想仍然能够面对现实取得艰难的进展。

龙春丽,在语文教学中推行情感式教学,课堂上出现了抢答老师启发式提问的沸腾场面。她被邀请给全区小学语文老师上公开课,以推广她带来的新式教学方法。

李荣,发现农村孩子课外读物极少后,她主动为同学们选读课外书,摘抄名言警句,启发同学们从观察事物开始,写好过去不知从何下笔的作文。

邵腾伟,组织同学开展英语口语竞赛,他的口号是:“你们将来很有可能会经常说英语,更重要的是,即使你们离开了中学后永远不说英语,但你们一定要勇敢地表达自己!”

赵兴,他当过几年个体老板,他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作为同学们探讨人生的参考资料。

……

1999年1月6日,由志愿者担任指导教师的城口县高望区“映山红”学生艺术团,在高观镇小学的操场上为乡亲们举行了一场迎春演出。尽管一切都是因陋就简,4根木桩牵上铁丝,再蒙上左右后三面布,就成了舞台,舞台背景上用的废纸箱做成的装饰,演到一半时掉了下来。但是,当从来没有参加过舞蹈课的娃娃跳起了舞,从来没有训练过合唱的学生唱出了整齐一致的歌声,台下的乡亲们高兴得巴掌拍个不停。

城口县委书记和重庆市领导邢元敏,也同乡亲们一起观看了这场汇报演出,看着昔日缺乏生气的乡村学校出现的沸腾景象,给志愿者们极高评价:

“你们来到城口,最重要的是带来了一种生气。一种理想,一种追求。志愿者,山里人民要感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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