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帅
1991年的寒假,我乘船到湖北宜昌的表姐家过年。船舱内空气混浊,于是我吃过晚饭便到甲板上去吹风。
在清冷黑暗的船尾,我突然听见背风的一个角落里有人在低声说话。借着船桅上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梳着两条小辫,恬静的脸上眸光流动,一位中年男人正拿着一个玉米团子往孩子嘴边送。由于天冷,这团子早已变得干硬,但孩子还是吃得很香。我忍不住走近前去。这个男人虽然穿着在民工中很常见的旧军装,但举止间流露出浓浓的书卷气。他们买的票是最便宜的“散铺”——只能呆在船的甲板上。我很快跟他攀谈上了。当他得知我在成都四川大学念书时,一下子变得热切起来。“妞妞她妈妈也是川大的。”他说。我很高兴终于找到个谈论的话题,忙问:“她怎么没来呢?”设想到他马上沉默地低下头。过了半晌,才听他幽幽说:“她在这条江里……”。我开始以为听错了,后来见他神色凛然,才惊惧不已。于是,我听到了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
他是在嘉陵江边一个穷困闭塞的山村中长大,在乡亲们的扶助下,他终于走出大山,考上了成都的西南师范大学。就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让他此生无憾的女孩——上海某大学教授的掌上明珠。女孩当初由于向往“造化钟神秀”的巴山蜀水,便考到了四川。后来,这个从未体会过贫穷滋味的大城市女孩成了“土气”的他的女朋友。他们爱得很投入,但毕业时两人却吵翻了——他不愿留在成都或去上海,而是选择到家乡一个破旧的乡村中学教书。只有他才懂得那片故土对自己的意义——他是靠乡亲们的接济才完成学业的。女孩一气之下回到了上海。但两年后,从未再通音信的女孩突然出现在那所乡村中学的校门外。结婚那天,她告诉喜从天降的新郎:“是爱让我无法逃避!”
从此,那里的孩子们多了一位女教师。一年后,学校琅琅书声中又加进了婴儿的啼声。他们一直过得很幸福。直到有一天,妻子不放心冒着倾盆大雨上学的学生,赶到路上接送,不小心滑进了浊浪滔天的嘉陵江,再也没有回来。他发疯似地沿着江向下游找了半个多月,却空手而回。
他只有从越长越像妈妈的女儿身上才能排遣自己对妻子的思念。他把钱节省下来,为的是每年此时买两张船票从重庆出发,顺江而下直至上海。“妈妈就在这条江上。”他这样对女儿说。女儿很懂事,在整个旅途中,她常常悄悄地跟“妈妈”说话。“妞妞相信妈妈会听见她的话,”做父亲的怜爱地望着女儿。
说话间,父女俩从篮里轻轻地捧出一只只脐橙,起身到船尾的栏杆边轻轻地放人江水中。
我无言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甲板上风越来越大,我要小女孩到我的舱铺上去,父亲征询地看着女儿,妞妞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再勉强。
第二天时近中午我才醒来,发现船已停在葛洲坝水电站巨大的船匣中,正等着水位降低后通过大坝。船舱里人声嘈杂,准备在宜昌下船的乘客忙着收拾东西。我突然看见自己枕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打开一看,原来是几只圆润饱满的脐橙和一捧红枣。邻铺的一位大婶告诉说,这是早上一个男子和一个小女孩送来的。直到踏上码头,我再也没看到他们的踪影。
几年来世事纷纭,身边的同窗好友结婚、离婚,恩恩怨怨,自己爱过的人也早已到了大洋彼岸……,但长江上偶遇的那位中年男人和他的故事,就像沉入冰海中的“泰坦尼克”,了无痕迹却绝不会在记忆中消褪。它让我相信,人世间,至死不渝的美好爱情是真的存在的!
(周世琳、张贵锋摘自1998年2月21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