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蓉
在哈佛大学,经常看到几个黄皮肤、黑眼睛的同学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结伴而行。高年级留学生告诉我,他们是“香蕉人”——黄皮白心,他们的前辈从中国移民到美国,他们便在这里土生土长,外表是黄种的中国人模样,内心却已经美国化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逐着这些和我相同又不相同的同学。
优秀的“香蕉人”
John是学计算机的,每学期都能拿到全额奖学金。当我感叹于他的优秀时,他淡淡地说,在世界名校哈佛大学的任何一个系,“香蕉人”的成绩都名列前茅。外人可能不知道,这其中最大的动力竟是外界的压力。
John读中学时,是学校橄榄球队的主力。每次比赛,到了关键时刻,教练就会让John上场。John在赛场上很拼命,往往能力挽狂澜。
那天比赛结束,疲倦的John最后进更衣室换衣服,那些白人孩子不约而同地绕开他,把他孤零零地撇在一边。他问队长下次训练时间,大家哄笑起来。“你是黄种人,怎么这么热衷于我们美式足球?”
“是呀,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呀?你根本不配玩橄榄球!”
“呸,我最讨厌黄种人!”
同学们讥笑着走了,John流着泪发誓,一定要努力,超过那些白人同学。
John发愤读书,终于顺利考上哈佛。“我仍在努力,可未来仍是不平等的。因为我们是有色人种,就业、升职的机会要比白人少。”John轻轻叹口气。
过了不久,我去学校的燕京图书馆打工时,又碰到John。他面带喜色地说:“Rong,我已经确定了学科方向:主攻计算机,兼修东亚文化研究。我想将来争取到中国工作,那样更能发挥自己。”John眼中闪着从未有过的光彩。
大多数的“香蕉人”秉承了华人自强不息、吃苦耐劳的优秀品格,但在种族歧视的美国,优秀并不意味着赢得尊重。他们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目光投向遥远的中国,毕竟那里才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土地。
非白非黄“香蕉人”
Lan长得又高又胖,身材很像美国人,打扮也很西化,可是那张脸却是中国女孩特有的:弯弯的眉毛,双眼皮大眼睛,一笑两个酒窝……
慢慢地就熟悉了,知道Lan的父母从香港到美国,辛苦创业几十年,如今已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Lan和弟妹再也不用像父辈那样吃苦了。
Lan说不好中文,便索性不说,也不去唐人街吃东西。“中餐太油腻,不利于健康。”说话间耸肩的动作,只有地道的美国人才做得出。
Lan像所有的美国人一样爱旅游。秋天枫叶红了的时节,我们和一大帮同学商定,合租一部车去新罕布什尔州看枫叶。
临出发前,Lan忽然向所有人道歉说,太不巧,那天是中国的传统节日——中秋节,她一定要陪父母赏月的。我惊疑:那一刻Lan是纯粹的中国乖女孩。
旅游归来,尝到了Lan带回来的月饼。Lan满脸兴奋:“中秋节家里来了很多父母的老乡,我帮妈咪做中国菜,爹地一高兴下个月的生活费多给了200块。”
我一时呆住了,脑子反应不过来。因为我知道美国是讲究独立的国家,以靠父母生活为羞耻。即使是家境好的白人同学,有不少也是靠打工挣零用钱。如果用了父母的钱,绝对不好意思告诉别人。
身体里流着华人血液又在西方文明浸染下长大的Lan,我觉得她又亲近又遥远,有点像我的姐妹,又分明是个异域的同龄人……
没有朋友的“香蕉人”
Nancy的父母是台湾的留学生,Nancy爱用英语问我:“Rong,中国有电脑吗?火车烧煤很脏吧?”我不喜欢她,她可以不说中文,但她的祖先却是中国人啊!
圣诞前夕,Nancy来请白人同学Nate去她家玩,顺便也邀请了我。可我已经答应和肯尼亚的Susan一起过圣诞,我建议让Susan也去,Nancy勉强答应了。
圣诞节,天随人愿,降下鹅毛大雪。我们浩浩荡荡地开车来到Nancy家。
Party很热闹,自助餐之后是舞会。很多同学跳起“迪斯科”,我、Susan、Nate和几个白人同学围着火炉开心地聊天,不时发出哈哈大笑。
Nancy笑着走过来,我向她提议去外面看雪,因为Susan是第一次看到雪。
“雪都没见过?外面很冷,雪又脏,我不想去。Nate,我们去跳舞吧!”
Nancy不屑地说完,拉起Nate旋进了舞池,脸上浮出高傲的笑容。Susan的表情很尴尬,我温柔地拉起她的手:“走,我们去玩雪。”
屋外,一个银色的童话世界,Susan高兴得像孩子似地叫个不停。“Rong,Susan,我来给你们拍照!”Nate跑出来了。不一会儿,又跑来一个同学,又来了两个……雪地上堆起一个大雪人,镁光灯对着不同肤色的笑脸闪个不停。
我无意中一回头,看见Nancy正孤单地站在门口,一脸落寞。
有些“香蕉人”和Nancy一样,把肤色作为等级的标志,自卑自己是黄皮肤,却又不愿接近其他有色人种。自我封闭的结果,就是除了和他们一样的“香蕉人”之外,再没别的朋友。
寻根的“香蕉人”
哈佛大学里,有华人血统的同学都认识中文名叫张国胜的Victor,他太活跃了。我觉得他天生就是当领导的材料。
他自己却不这样认为。“美国政界、演艺界的名人几乎都是白人,黄种人再怎么努力,也难打入美国上层。”他改口说起别扭的中文,“蓉,我的中文名是爷爷起的,他年轻时就来美国做劳工,但始终说我们的根在中国。”
那年暑假,国胜跑到中国去寻根。
刚到中国,他吃不惯,住不惯,很不适应。“我太想美国了。我想也许我不同于爷爷,我的根在美国。”于是他很快订了回美国的机票。
剩下的一周,他参加了一个旅行团,游历了广西、云南、广东等地。
在广西桂林,他碰到一个免费为他当导游的大学生,他给人家钱,大学生笑着说:“举手之劳,你这样反而让我难堪!”他觉得心里一震。
在云南的西双版纳,他和一群漂亮的傣族姑娘合影,他伸手搭在她们肩上,却被红了脸的姑娘们拿了下来。翻译告诉他:“中国女孩很含蓄,这样的动作是不行的。”他有些尴尬,她们却拉起他的手对着镜头甜甜地笑。
在广州,他挤了一次公共汽车,因天热人多,他感到气闷,就把头伸到车窗外。一位老先生马上拉住他,用中英文连声说“危险”,几个人起身为他让座……
要启程了。“我忽然舍不得这块陌生的土地,还有那些具有民族传统和民族精神的同胞们!”国胜眼里湿润润的。我也激动得说不出话。
无根的大树无法生存,漂泊的心灵又归属何处?有多少“香蕉人”明白,空落落的内心最想寻找的正是那一脉源远流长的古老的根啊!
漫步在红砖青藤的哈佛校园,我的目光追逐着“香蕉人”这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身上印有前辈遗留的中国传统文化,又带有西方教育的开放色彩;他们有华人的相貌,但不属于中国人,说英文却又无法完全融入白人世界;他们中很多人没有归属感……我总想他们本是我的同胞,为什么却有一段拉不近的距离?就像迎面吹来的熏熏的暖风,我想抓一把在手中,却总是两手空空。
一直以来,我有一个心愿:教所有的“香蕉人”唱一首老歌:“……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就叫中国……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
(陈红燕摘自《少男少女》199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