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泪的猫垛山

1998-08-20 09:01翟洪武李钧德姜楠
中国青年 1998年1期
关键词:栽树荒山上山

翟洪武 李钧德 姜楠

在森林覆盖率仅占国土面积的13.92%、远低于世界各国森林覆盖率平均值(25%)的中国,一位青年农民带着全家用生命与热血同荒山战斗了整整19年,植树近千亩。然而可恶的盗贼却将已绿化的荒山毁于一旦,让孤立无助的主人呼天抢地、妻离子散、欲哭无泪……

哭泣的荒山落难的劳模

在中原大地的河南省方城县四里店乡老景庄村,省级劳模、青年农民李绍申如今肝肠寸断。他19年如一日,为绿化家乡猫垛山而不惜卖光家产,而他所植近干亩山林却被附近群众盗伐一空。为植树落下一身伤病和两万多元债务的李绍申夫妇被迫下山后,食无地、穿无衣,靠四处打短工度日。1997年9月底,记者乘车赶到距县城七八十里的四里店乡老景庄村,几经周折找到坐落在山岗上的4间土房。正在家里吃饭的李绍申左手拿着一块说不清什么颜色的馍,右手端的是一碗水。走进屋里,到处黑糊糊的,除了一张床一条被褥,几乎没有一丁点儿家当。李绍申今年34岁,1979年中学毕业后,大队让上山植树,他跟着父亲上了山。大队让植两千棵,他一个冬天竟然栽了上万棵,第二年第三年他又早早上了山。

有人说李绍申傻,一个人在山上有啥意思,不如出去打工挣钱。可李绍申不认这个理,说要改变这山区的贫困面貌,山上一定要栽树,要是荒山都变成花果山这山区可就富了。

1982年,李绍申与村委会正式签订承包合同,承包了一千亩荒山,承包期限为50年。看着山石裸露的猫垛山,人们不能理解,说这个人又犯傻了,治这山可不是容易的事。李绍申就和父亲商量,借了亲戚朋友几千元,用全部家当作抵押贷款几千元,最后又拿出了多年来老父亲为他这个小儿子积攒准备娶媳妇的几百元钱上了山。他从豫东买来了桐树苗,从豫西伏牛山区弄来了松柏籽,从豫北辉县买来了红果苗,从南如县买来了栗子种,在山顶上搭了个小草庵就住下了。冬季整地、挖坑,春季育苗、栽植,夏季点播、育种,秋季则跑遍周围几个县的林场捡树种。

他在山上练就了一身植树治山的本领。两年里他和他的老父亲、三哥吃住在山上,栽树五六万棵,使周围几十里的干部群众为之震惊。他因此而被评为“河南省农业劳动模范”“绿化中州突击手”,被有关部门命名为“当代新愚公”。可如今,这一切都已成过眼烟云。看着眼前盗伐一空的树木,李绍申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我在山上的19年白住了!

树长大了,就有人断断续续上山来偷木材。李绍申全家不得不把精力全都放在了和盗贼的周旋上。

他的二哥也上山来帮他看山,单身的三哥和他日夜值班。他们几次抓住了盗贼,送到乡里,乡里做出处理,罚钱放人。放了他们又来了,等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把他们抓住了,送到乡里,又是罚钱放人。办案的人说,林业案件没有民愤,别的办法处理不好。他们抓人多了倒让有关部门挣了不少钱。

“我爹就死在这山上,那一年我们下山秋收,留下他老人家看山,他巡山时滚到了山崖下,找到他时老人已死3天了。还有二哥的小儿子,才4岁,在一家人都上山时,渴了想喝水却误喝了农药,抢救已经来不及了。还有我的女儿,在山上半夜发高烧,无法下山耽误了,至今还留有后遗症,智力受到影响,也不长个头,还时常患惊风。”

有人将羊弄到山上来放。冬季的饿羊在山上专拣小树苗啃,等他们发现了把羊赶下山去,这羊一会儿又爬上山来,羊主还到山上来巡视。李绍申跟他们交涉,他们不理不睬,第二天照样带着羊上山。李绍申气极了打死两只小羊,这下惹了大麻烦。两只小羊村里估价280元,让赔偿。李绍申拿不出钱,村干部就上山找了7棵粗的桐树,一棵40元抵价。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栽下的正在成长的树被砍了抵罚款,李绍申的泪水流了出来。为了看好这树,他曾经和盗贼搏斗,被打得遍体鳞伤。为了不让偷树者上山,他和全家人用了一年的时间,在山口的周围都筑了篱笆。为了不让偷树者再来,他曾经给偷树者下跪求情……为了这山上的树他实在是付出得太多太多。

李绍申两口子到乡里申诉,乡里说村里既然处理了一定有道理。他们又到县林业局,林业局接待的人说你们到法院告去吧,法院一定会给你个公道。两口子在乡里县里转了几天,连返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饿着肚子跑回了家。到了山上两个人都傻了:山上的大树被砍了个精光,连那些不能卖钱的果树也被拦腰砍断。李绍申蹲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

村里干部说这是过去李家抓人惹恼了不少人,趁着他们去告状把他们的树偷了,不是集体疯抢,也没有抓住人,谁也没有办法。

山上搭草庵的木头也被偷走了,李绍申两口子下了山。

除了忧郁,李绍申已经很平静:“我刚栽上树那几年,经常有人来,都说我是他们的典型,林业的、农业的、水利的,可是这几年树被砍光了,给谁说谁都不管,抓了人送到乡里,乡里罚钱放人。

“山上一棵像样的树都没有了,我在山上的19年白住了,几万棵树可是我一天天看着长大的,我一棵树都没舍得卖。我饿着肚子也不舍得砍,前几年有一次家里没吃的了,我爱人想砍一棵去换面,我还跟她打了一架。

“现在爱人走了,和我一起12年,苦了她12年。走的时候她要办离婚,我说你是自己来的,是看着山上的树来的,现在山上也没树了,想走就走吧。可是乡里说我是劳模,不给她办,她就借了20块钱自己走了。她跟我还得了一身的病,也没有钱去看,真是苦了她。

“今年春天家里没啥吃,孩子饿得直哭,她又回娘家背了一袋面,来回的路费都是娘家给的。这几年她在娘家背的面有两三千斤,孩子的衣服都是从娘家拿来的。”

我要打工挣钱把病治好,再给孩子买件新衣裳

我们见到黄雪云是在遂平县常庄乡徐店村的村委会大院里。50多岁的女支书说你们外地人不能直接去她的家里,我去把她叫来和你们谈话吧。究其原因,一位知情人悄悄告诉我们,原来是她回家在这里不是一件体面的事。父母压根儿不同意这门亲事,可她黄雪云一心要去,村里一位老干部说当时还惊动了县妇联。最后是县委县政府为他俩举办婚礼,县委书记和县长给他俩做主婚人和证婚人。

1985年的徐店村早已摆脱了贫困的阴影,虽然还说不上很富有但也已丰衣足食。黄雪云初中毕业回家务农,跟着勤快的父母一起种菜,家里还喂了一些鸡子和几头猪,盖起了二层小楼。黄雪云说,那篇名字叫《青青猫垛山》的文章打动了她,一千多亩山,几年栽了好几万棵树,真不容易。文章的主人公就是当时年仅23岁的省级劳模李绍申。几经通信,她爱上了李绍申的那股子拼劲,那年黄雪云刚满21岁。黄雪云的到来给荒凉的大山带来了无比的甜蜜和喜悦。她除了和丈夫一起整地、栽树,还承担起了一家人做饭、洗衣等一系列的家务。

山上常常没有水,她常常到山下的大沙河里挑,一担水有一百多斤重,要走好几里的山路。开始的几年,她这个平原来的姑娘还真有些承受不了,承重的肩上时常是旧伤未好又添新痕。但没过多久,山上的活她样样拿手,最脏最累的活儿她总是抢着干。此时她的最大愿望就是使脚下的猫垛山早日变成“花果山”。山上的生活给予黄雪云和孩子的还有无休止的担心和害怕。一次她和李绍申在山坡上嫁接果树,把刚满周岁的女儿放在不远处的一块平地上。她弯腰酸了,抬头看一眼熟睡中的孩子,突然发现一只狼向孩子逼近,黄雪云拿起手中的剪刀,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边跑边喊,李绍申听到后也冲了过去。狼吓跑了,黄雪云扑倒在孩子身上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孩子懂事后最惧怕的就是晚上,在空旷的山野里,风声、树声、地声听上去并不悦耳,野兽的吼叫声时不时地响彻夜空。孩子总是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为了这山这树,黄雪云带着孩子和李绍申一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晚。

但最可怕的还是两条腿的“野兽”,白天偷盗不成就夜里来。听着那毫无畏惧的伐木声,一家人心如刀绞。他们向村里反映,村里的答复只有一个:你们承包的山,你们自己负责,村里有啥办法?向乡里反映情况,乡里管事的人说,现在社会治安不好管,何况你们又是和南绍县临界,更不好办,现在有林业公安你们和他们说说吧。林业公安来了也抓了人,罚了盗贼钱又放了人。可夜里山上又多了几声怪叫和一些被拦腰砍断的树。“最可怜的还是孩子”,黄雪云说,“常常连馍都吃不上,有时几天没有馍吃孩子和我闹我还吵他们,心里真难过。“夏天还有野菜,最可怕的是春天,我们时常只吃两顿饭。说起来也许你们不会相信,我们时常几个月都吃不上馍的,有面时也只让孩子吃。这事连我妈都不知道,我到现在也不敢给他们说。“山上的树是李绍申的命根子,树被偷光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一点精神都没有。我让娘家人给他介绍个工作,他也不想干,还想上山栽树。想着我们在山上十几年却落下这样的结果,一气之下我把他挂在家里的奖状全撕了砸了。”问起黄雪云还回不回去,她看着头上的蓝天白云很久才说话,“这哪里还有公道,我们十余年吃住在山上,辛辛苦苦栽的树被他们的羊啃了还说我们没理,罚我们的钱,砍我们的树,这哪里还有公道?我们的孩子连馍都吃不上,上头给的低价粮,也不给我们,有的家有吃的人家都给,我们不会说,上头又没人”。泪水流出了她干枯的眼眶。

“我在山上的十几年留下了一身的病,去年乳房下面又起了个瘤子,过去还有胆囊炎和胃炎,都有好几年了,也没有吃过药。最近到驻马店亲戚家借了800块钱,到医院看了看,医生说不能再耽误了,要赶紧治疗。我准备找个地方去打工,自己挣钱把病治好,再给孩子买件新衣裳。”

李绍申悲剧的背后

说起李绍申,方城县一位退休老干部对当年的李绍申记忆犹新:“那个年轻人我见过,真是一个小‘愚公。他栽的树我也去看过,真不简单,怎么轻易就被毁了呢?”

是的,毁林容易造林难。但在这“易”的背后,我们却感觉到了一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重。经过采访观察,我们发现李绍申承包山林被毁的背后,有许多问题发人深省、令人深思。

其一,基层干部换届,如何保证工作的开展和产业优势的形成。近年来,县乡干部换届快是个普遍现象,新领导上台,往往一个人一个干法、一个人一个思路。在采访李绍申的同时,我们采访了当地的一些干部。不少人在谈话中说到,李绍申是80年代老县委书记张德成树起来的典型,现在县委书记都换好几届了,谁还记得他?要想干成一件事情,也许要10年、8年,或许还要更长时间。而仅仅十来年时间,一个当年曾在全省产生强大反响的劳模,一个19年如一日坚持绿化荒山的“当代愚公”,竟没有一个人想起问问近况。看起来,一任接着一任干,不仅要有决策上的科学性,还要建立有效的机制以保证行动上的连续性。

其二,市场经济条件下,过去那种一“包”就灵的观念亟须改变。联产承包责任制曾为稳定农业生产、提高粮食产量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但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如何正确处理好分与统的关系、解决小生产与大市场之间的对接,需要进一步探讨和研究。在采访中,当地人告诉记者,这里包林子看山的从来没有好下场,邻近一个林场有个护林员竟然被盗树贼堵住嘴绑在树林里,差点给弄死。县里几个大林场原来林子都不错,这几年被偷的不少,管也管不了。一位基层干部说,山上的树丢了谁有办法,有人放在家里的东西还丢呢,没有能力就不应该承包荒山。这话出自一个基层干部之口,听起来让人咋舌、愤怒,但其背后所延伸出的内涵却耐人寻味。其三,政策不配套,有效性大打折扣。近几年来,为了加快荒山绿化步伐,提倡鼓励农户、联户承包、租赁、拍卖荒山。但对如何扶持造林大户、保护这些造林大户的权利不受侵犯,缺少具体可行的操作办法。据方城县林业局的同志讲,县里曾想出台个实施办法,但因政策性太强,一直没弄成。

在管理体制方面,方城县林政部门长期只有三四个人,顾不过来,盗伐案件多由公安部门处理。对一般的盗伐案件,公安部门至多罚钱了事。罚钱的不管栽树,栽树的得不到钱,林木势必越来越少……在我们结束采访的时候,不爱说话的李绍申流着眼泪激动地说:“没有想到我的事还惊动了很多记者领导(他把我们当成“领导”了),我还要上山栽树,你们看这大沙河,河里的沙一年比一年多,河面一年比一年高,这都是山上流下来的土,也不知道下游是啥样了,反正这里的河一年比一年宽,水一年比一年少,风一年比一年狂了……我要上山栽树,过去我光栽树就得了几十个奖状。”李绍申还要上山栽树,看来他真的成“痴”了。但他的后顾之忧是3个没有娘的孩子。谁又忍心把一身疾病的黄雪云再从遥远的遂平县接到这里来养育3个未成年的孩子呢?

猫垛山,你还能绿起来吗?责任编辑:杨晓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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