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妍
身世、婚姻与学业
新感觉小说家派如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等人的作品,主要是描写都会的灯红酒绿和及时享乐的男女,反映出上海娱乐文化和商业文化结合的特色,在革命文学当道的年代独树一帜。
历来学界对刘呐鸥的身世了解不多,最近由于刘呐鸥一九二七年日记的出土,使我们对他的生平有进一步的了解。这本日记本的封皮是彩色布面精装,封面上印着:“新文艺日记/1927”,书背是“大正十六年”,为东京新潮社出版,是当年日本文艺界人士特别喜欢使用的日记本。一九二七年就现代文学史的角度而言,是关键性的一年。这正是国民党大举清党的时刻,上海和当时整个中国一样不平靖,呐鸥的日记里面处处可以看见兵乱和罢工的蛛丝马迹。国共相争再加上一九二七年前后北洋军阀的派系斗争,北京文人和出版业纷纷南迁避祸,拥有外国租界的上海成为避风港,逐渐取代北京成为新的文学中心。三十年代的上海,一个来自台湾的文艺青年成长为海派作家,他的心路历程如何?由这本日记透露出来的讯息,我们可以探讨刘氏所代表的二三十年代上海浪荡子文人的行径和美学,对新感觉派的风格有更深入的认识。
学界一直误认刘呐鸥生于一九○○年,卒于一九三九年,事实上他于一九○五年九月二十二日出生于台南州新营郡柳营庄,取名灿波,于一九四○年九月三日被枪杀于上海四马路的晶华酒家(见九月四日《申报》)。呐鸥的死究竟是何方人士下的手,一直是文学史上的一个谜。案发当时的日华友人十余人的聚会,是为了庆祝他继穆时英之后,继任伪政府筹办的“国民新闻社”的社长。就在两个多月前,于六月二十八日,穆时英在“国民新闻社”社长任上被人枪杀。刘呐鸥接任以后,竟然同样遭横祸。一九四○年代初是上海的孤岛时期,上海成为各方政治势力和特务的角力场,刘呐鸥为了发展电影事业,和中央政府、左翼以及南京敌伪政府的电影机构都有合作关系,不免惹祸上身。
要谈刘呐鸥不能不先谈他的身世,尤其是他和妻子之间的关系影响到他作品中表现的对女性的成见。他的父亲刘永耀是柳营的望族,一九○八年迁居到新营。一九一七年呐鸥十二岁时,父亲过世,此后家中祖产六百余甲田地便由母亲陈恨掌管,到呐鸥成人后,也不让他过问家中产业,经常引起他的不满。陈恨是台南县东山乡的望族之后,性格特别刚强,行事处处严守大家庭的繁文缛节。呐鸥不喜受拘束的性情和母亲格格不入,母子间时生龃龉。呐鸥排行长男,下有妹妹琼英,弟弟樱津,最小的妹妹琼箫三岁即天折。和一般日据时代台湾有钱人家的父母一样,子女成长到青少年时期,陈恨便送他们前往日本求学,自己则独守偌大产业,度过寂寞岁月。呐鸥虽然和母亲性格不合,但是事实上他是很体念母亲的。他本来有志前往法国学艺术,但因为母亲在,不敢远游,所以选择在较近的日本和上海求学。
一九一二年呐鸥七岁,进入盐水港公学校就读,一九一八年十三岁时毕业,进入台南长老教中学(即后来的长荣中学),学业平均总在八十分以上。他旋即于一九二○年退学,转到东京的青山学院插班中学部三年级。一九二三年中学部毕业,继续念青山的高等学部(相当于今天的大学)文科,专攻英文学,于一九二六年三月毕业。呐鸥班上同学大约二十人左右,除了他以外都是日本人,他总是名列前茅,第三年第一学期全班共十六人,他竟考了第一名,真不容易。他应该是毕业后立即到上海震旦法文班插班入学,到九月间和戴望舒同班。呐鸥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开始写作日记期间,早已结束震旦的学业。此后他滞留上海,和台湾同乡上馆子、逛舞厅,悠游岁月,也经常和戴望舒等人聚首,讨论办杂志等文艺事业。
呐鸥的婚姻对他的两性观念有很大的影响。他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六日结婚,年仅十七。新娘黄素贞是呐鸥的表姊,这桩亲上加亲的婚事是双方家长做的主。由于排斥旧式婚姻,加上日据台湾有钱人家多半请老师到家里来教女儿,素贞从未受过正式的学校教育,因此结婚头几年呐鸥十分不满意这门亲事。呐鸥一直游学东京、上海,夫妻俩向来聚少离多。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七日呐鸥在上海寓所接到妻子从家乡寄来的信,嫌她的信“难看得很,终不知说的什么”,应该是指她的日文不好,辞不达意。
一九二七年四月七日,呐鸥接到家里电报,说祖母病危,要他回家。他急忙于四月十八日赶回新营。但一直到五月十八日,呐鸥的日记中才看到回乡后对妻子的第一次描述:“啊!结婚真是地狱的关门……女人是傻呆的废物……啊,我竟被她强奸,不知满足的人兽,妖精似的吸血鬼,那些东西除纵放性欲以外那知什么。……啊头胀眼掉动,足不支力。……我若不害她,她要吃死我了!”五月十九日又记载:“女人,无论那种的,都可以说是性欲的权化。她们的生活或者存在,完全是为性欲的满足。……[原文省略]的时候她们所感觉的快感比男人的是多么大呵!她们的思想,行为,举止的重心是‘性。所以她们除‘性以外完全没有智识。不喜欢学识东西,并且没有能力去学。你看女人不是大都呆子傻子吗?她的傻真是使我气死了。”
从此二则日记看来,呐鸥对妻子的态度十分奇怪:他把性以及属于肉体的一切和女人连在一起,知识则是属于男人的世界,女人是和知性世界无缘的。至于此两则日记中有关性事的描写,则彻底反映出古老的迷信,而这个古老的迷信背后所反映出来的,是男性根深蒂固的“荡妇”情结。刘呐鸥的反应显然是典型的“女性嫌恶症”:他把妻子看成是集合名词“女人”的代表;他对妻子的反感转化为对整体“女人”的嫌恶,也可以说他对妻子的不满印证、或强化了他心目中某种“女人”的刻板印象。从他和家中三个女性的关系看来,呐鸥似乎把女人一分为二:不是母亲、就是荡妇。母亲型的女人是可爱、可亲、可敬的,荡妇型的女人是“不知满足的人兽,妖精似的吸血鬼”。他小说里的女性大多是后一类。这种二分法事实上透露更多的是典型的男性心态:男人是离不开性和女人的,但是他对自己和女人却采用双重的道德标准。由一九二七年日记可以看得出来,呐鸥身边一直女人不断,日记中对女人的描写俯拾即是。多半是舞女、妓女之流,千代子、百合子、一枝等,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女子。他心目中的“好女人”则是母亲型的女人:好女人怎么可以和等而下之的性欲连在一起呢?
事实上,三十年代的上海,似乎普遍对“荡妇”形象特别过敏,不只新感觉派作家如此,当年上海的狮吼社作家亦如是。如章克标作品中,陷害施洗者约翰的沙乐美反覆出现。沙乐美的母题在戏剧、电影中成为荡妇的经典形象,放浪形骸的女性成为电影和文学作品最爱的角色——这应该是三十年代上海的新女性文化反映出来的现象。
呐鸥回乡办祖母丧事,待在家里仅一个月余,五月二十日又动身前往东京,七月十四日在东京时接到素贞一封电报,问他是否回家,并期待他快点回音。呐鸥记载:“这张电竟唤醒了我五、六年的迷梦。回去吧!应决就决,那有什么可顾?拉长只是累她累己罢了……总之嗅脚布,快点丢之,不要拉长。时不嗅些好香,也白费我生了一枚长鼻!”他把妻子看成负累、包袱,替自己的浪荡行径找了一个借口:被迫娶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妻子,是他寻花问柳的正当理由。九月一日记载得知妻子怀孕的消息:“那通电没有特别的意思。她孕了……啊不出所料,但无甚可以惊惶。封建的我,大家族制的我,过渡期的,旧的我去了。秋天任它秋天,木叶[日文“树叶”之意]任它去凋落。我的真生命从此要发[原文用日文]新芽了。我要活我自己了。……愿它是雄性!”听到自己将有后,呐鸥和所有的准父亲一样,期待新生命的到来。一九二八年一月十八日素贞生了一个女儿,取名频
呐鸥对妻子的感情,随着子女陆续出世而改善。黄素贞接下来在台南生了儿子江怀(一九三○)和航诗(一九三一)、女儿玉都(一九三三)。玉都襁褓之时,大约是一九三四年左右,呐鸥把一家人接到上海,小女儿玉城(一九三六)生于江湾路公园坊二十乡,小儿子汉中(一九三八)生于静安寺路安乐坊七十六号。全家在上海时,他经常带子女看电影,儿女一放学就坐在门口等他回来带他们出去玩。他也常带妻子去跳舞,家人都津津乐道他是“舞王”,妻子的舞技当然望尘莫及。他喜欢替妻子选购衣饰和皮鞋回来,完全不用试穿。他习惯替家里买床单之类的日用品,出手阔绰,经常半打、成打的购买。年少风流时的呐鸥一派浪荡子行径,到了中年却是顾家的好丈夫、好父亲。
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一日下午呐鸥搬家,新住所是前一天找到的:“饭后,在蒲柏路吴兴里找到了间向南美丽的房间,价钱二十二元一个月,房东天津人,看来好像un bon chinois[一个善良的中国人]。给他三元定钱回来。王庆昌这边算来已住了四个月了。”王庆昌是一家西服店,呐鸥即使一月间搬了家,四月份仍回去订作服装:“在王庆昌做了一套春服,两套夏天的白服。”(四月五日)呐鸥是很讲究衣着的,十二月又记载光顾另一家西服店:“去王顺昌做套Taxedo[大礼服]。”(十二月八日)他不但讲究服饰,而且不愧“舞王”之称,喜欢和朋友切磋舞技,例如二月三日教台南同乡林澄水跳Fox trot(狐步舞),八月份还研究舞技手册Dancing dos and donts,十足浪荡子的行事派头。他在上海的生活,除了和震旦的老朋友谈文论艺,不外乎和台湾同乡蔡爱仁、蔡爱礼兄弟以及林澄藻、林澄水兄弟,逛舞厅、看电影、吃馆子,可以说是不事生产,悠游岁月。
除了和同乡往来以外,呐鸥在上海最接近的朋友,当然是戴望舒、施蛰存和杜衡三人。一月三日记载“戴君们因为加入国民党,三个人都被学校开除,听说现在在天文台路租了间房子住着哪”。
一月四日呐鸥和戴望舒同到天文台路他们新租的地方,“谈谈书社和旬刊,到十一点才回来。”一月十八日记载旬刊的讨论已有眉目,预备“译现代日本短篇”、“译日本名著”、“多作小文字”、“画图画”等。一月十九日记载“饭后到天文台路去,杂志定名‘近代心了。”但是接下来的日记一直没有再提起这份杂志,可能是没有办成。一九二八年九月起呐鸥创办的《无轨列车》,虽然外型小巧(介于二十四开及三十二开之间,每期二三十页),大致符合“小刊物”的标准(封底的广告标明是“小刊物”),也翻译了许多日本著作,但是没有插图和“小文字”;所谓的“小文字”,应该是指轻松愉快的轻薄短小文字。“小刊物”应该不只是指开数小而已,主要是指内容的通俗化。如果我理解的没有错,能充分表现“小刊物”、插图和“小文字”魅力的,就是一九三二年十二月郭建英等创办的《妇人画报》了。
呐鸥和戴望舒等人的友谊,主要是建立在文艺事业和共同学习上,二月十一日开始,呐鸥开始在自己的住处教他们日文,一直到十月十三日呐鸥和戴望舒结伴到北京旅游时,日记中还看到这样的记载:“晚上续教他们日文”。即使是结伴冶游,对呐鸥而言,学习和旅游经常合而为一,由他的东京和北京之旅可以看得出来。一九二七年祖母的丧事办完后,五月二十日他由台湾启程到东京,一直在东京住到九月八日,共停留三个月半。九月十日回到上海后,他于九月二十八日和戴望舒一起到北京,一直到十二月六日才回到上海。无论是旅游东京或北京,他都到语言学校报名上语言或文学课程。
一九二○年到一九二六年呐鸥在东京求学期间,根据青山学院“高等学部生徒学籍录”,他的地址原为“市内赤坂区青山高树町二○
呐鸥并不喜欢东京,六月二日他到东洋文库图书馆,对那里的服务十分不满意:“过午去东洋文库,花十五块钱买了两部洋书的[目录],汉籍没有目录。那门房的口气很是臭学者气,好似来他们的图书馆的都是天字第一的世界的学者。”凡是去过东京东洋文库的人,大约都有过类似的感受吧,读到这里不禁让人会心一笑。七月二十三日的日记看得出来东京的夏天太热,让他受不了:“热得没处可去。房子里席叠发烧,汗流遍体。”天气太炎热以外,跳舞场的舞女舞技不足,姿色平庸,也使他觉得无聊。
总之,呐鸥在日本是呆不住的。六月十七日提到心情郁闷:“这几天心都是紧闭,没有什么,只是我不好那Japanese way。”六月二十八日他写信给家里,“谈暑假去中国的事”。七月十二日呐鸥接到母亲的回信,告诉他不回台湾没关系,日记中如此记载他的心情:“那么我再去上海也可以了。虽然没有什么亲朋,却是我将来的地呵!”四海茫茫,何处为家?台湾家乡的庄园虽然可爱,却没有他智性发展的空间;东京虽然是他知识成长的地方,在那里也度过了六年岁月,但是并非他愿意长久居留的所在。一九二七年七月呐鸥已经决定上海是他“将来的地”,最主要是因为他在中国发展文艺事业的可能性。呐鸥固然表面上吃喝玩乐,似乎不务正业,事实上一九二七年他已经决定了上海的文艺工作是他一生的志业。
得到母亲的同意后,呐鸥于九月十日从东京回到上海。这时戴望舒已决定在松江中学教书,九月二十三日晚上由松江来找他,两人约好于九月二十八日联袂前往北京。两人由太沽搭乘“阜生号”,九月三十日到威海卫,十月一日在沽口上岸后坐火车到天津,十月二日乘京津间的快车到达北京。这趟北京之旅为时两个月,一直到十二月三日他才假道济南回程,抵达上海时已是十二月六日。拜访北京期间,虽然也听一点课,但这段期间的日记对北京的人情风俗和山水文物描写细腻,可以说是相当完整的游记,有许多北京自然人文景观的叙述。十月三日参观中法堂,认为建筑相当好,有“古书院的样子”。十月四日和戴望舒参观隆福寺:“今天是重阳(九、十号每月)有庙市,绿红姑娘,串在人海里。听唱鼓书,还懂得……有许多旗女听着。”十月五日描写北海公园:“由永安寺跑到白塔上去,真好极了。我以为北京是沙漠,却原来是绿林。你看满城的树木呢。禁宫及总统府中海如在掌里,从后面跑下来,都是曲院弯墙,雅室,静处,无处不是南画。不错,真是琼岛。”
十月十日逛故宫西苑,看了无数亭台楼阁、器玩珍宝,但使他眼睛一亮的,是一张宫妃的照片:“看了一张宣统及其后和许多中外人照的相。一张宫妃相,长袍、放脚、头结头、戴帽、容中庸、眼下有明痕、淫有近代味。腰到膝部肉线极其发达,健强可爱。”呐鸥特别喜欢描写女性的风姿,日记中不知名女性的速写比比皆是,浅浅几笔的勾画,犹如绘画中的素描一般,栩栩如生。由于可能是一幅画或一帧照片里的倩影,或是在路边、水涯、欢场邂逅时所捕捉到的印象,他着重描写的是这些女性的躯体线条、眼神风韵,完全是外在的观察。他小说中对女性的描写也有这样的特色;女性在他笔下,永远只有外在的形貌、服饰,没有内在的心灵、情感。一生浪荡天涯、打滚于女人堆中的浪荡子,在作品中一贯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女性嫌恶症”,他一方面欣赏女性的躯体美,一方面却嫌恶女性作为性象征所缺乏的智性和心灵的美。
例如十一月十日记载对北京女人的描写:“下午去市场明星剧团听金友琴的戏……人家说北京女人很会说,但我想不见得吧!会说不会那完全是教育的关系,他们或者把女人的饶舌当作会说话,但北京女人的话却人人愿意听的,因为她们的声音真好[极]了。在缺自然美的胡地里,女人的声音真是男人唯一的慰乐了。说是燕语莺啼未免太俗,但是对的。从前在诗里读过这两句时,都以为一种美丽的形容[词],却不知道它是实感。”这一段相当完整地展现呐鸥白描女性的思考逻辑和方式。首先,他虽然是去看一个特定女性艺人(金友琴)的表演,却把她看成是“北京女人”这个集体名词的代表。换句话说,金友琴在他想像中不是一个具有特定思想、情绪、个人历史的有主体性女人,而是北京女人的样板。他对北京女人的声音、躯体的联想,透露出他对整体女性的偏见:(1)北京女人会说话的讲法不见得对,因为会说话是智性的,必须要受过良好教育才会说话。北京女人既然没有受什么教育,不能说是会说话,只能说是饶舌;(2)北京女人虽饶舌,声音却美,因此人人爱听一一应该说是每个男人都爱听,因为这样美好的声音,主要是“慰乐”男人用的;(3)北京女人的声音使他顿悟“燕语莺啼”这个美丽的形容词的“实感”,这句话明褒实贬——任何升华的美感遇到北京女人就变成“实际”的感受;换句话说,北京女人(或所有女人)在他心目中,是无法和升华的美感做联想的。呐鸥描述金友琴这个女性艺人的时候,她的歌唱艺术造诣完全不在他考虑之列;金友琴被化约为北京女人的代表。
谈完北京女人的声音,他接着谈北京女人的身体。而从他的男性的眼光出发,北京女人(或所有女人)的身体唯一的功能是性。他想像她们的媚态:“声虽好,身体,从现代人的眼光看起来,却不能说是漂亮,那腰以下太短[小]了。可是纤细可爱,真北方特有的大男的掌上舞的。那嘴真好看极了。唇,齿,舌的三调和。像过熟的柘榴裂开了一样。布的衣是露不出曲线来的,大红袜却还有点erotic[色欲]素。”唱戏时唇齿舌的调和“像过熟的柘榴裂开了一样”,当然有色情的影射。其实这一段日记主要透露出来的是男性的色情想像:男性在公共场合(如剧园)中合法地、明目张胆地审视女人,看见的是“布的衣”、“大红袜”等服饰,但想像的是她的“曲线”和色欲的成分。呐鸥嫌恶女人的原因是“她们的思想,行为,举止的重心是‘性”(五月十九日记);但是,男人和女人,到底谁才真是性欲的动物?
在呐鸥心目中,女性就是色欲(erotique)的代称,女人的性感则完全表现在感官的刺激上。他对女性的描述和看法,始终没有超越性幻想的范围。事实上呐鸥日记中展现的浪荡子美学反映出日后新感觉派的写作风格。三十年代刘呐鸥所主导的新感觉派在上海崭露头角时,他们的作品多半由一名男性叙事者以色情的眼光来审视性解放的女性。根据呐鸥的一九二七年日记,戴望舒等人和他的交往,除了谈文艺、办杂志以外,就是逛窑子逛舞厅,成日混在一起过纨绔子弟的生活。他们对文艺的热情和他们的浪荡子人生观是密不可分的。
就呐鸥一九二七年的日记看来,他的行事风格可说切合典型的浪荡子形象,多金、空闲多、不事生产。他唯一的正业是文艺工作。由上海到东京、到北京,他似乎一直在找机会进修语言和文学课程,但并非为了取得文凭,而是纯粹为了兴趣和求知欲。爱好文艺和学术可以说是浪荡子的内涵装饰;浪荡子的外在装饰则是行头装扮。如前所述,呐鸥这方面当然也不落人后,充分展现出现代性对物质文明的依赖。此外,浪荡子应该是最无可救药的男性沙文主义者,他的“女性嫌恶症”是根深蒂固的。我们在呐鸥的日记中也证明了他对女性的偏见;他既爱女性的肉体,又嫌恶女性没有智性发展的可能。事实上他完全由男性的色情眼光来审视女性,把女性看成性象征。他以观察者的姿态白描女性,只能捕捉到女性的外表,完全无法深入女性的内在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新感觉派作品中的新女性形象总是如此浮面:只有光鲜亮丽的外表,完全没有心理深度;她们及时行乐,只追求一夜风流的性关系;她们无心无脑,随时会背叛男人,是男人无法掌控的女人——事实上,浪荡子之流的男人,一味由自己的角度检视女人,当然掌握不住女人的心理。呐鸥一介风流,于三十年代“革命文学”当道之时,在上海建立了他独树一帜的文风;也只有上海结合通俗文化和商业化媒体的特殊环境,才能造就出刘呐鸥这样的新感觉派文人。